凤阳城内某处暗室。
屋中密不透风,连一扇窗也没有,空气中透出阴暗潮湿的气息,还隐隐带着血腥味。低头望去,地上干涸血迹随处可见,甚至还有被踩烂的碎肉痕迹。
横竖交叉的巨大木柱上绑着一个男子,伤痕累累,十根手指都被戳穿,深可见骨,看上去触目惊心。
此人呼吸微弱,脑袋无力地垂落肩膀。
另一个男人坐在屋中唯一的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地观看眼前惨象。
两个行刑的下属恭敬地面朝他站着,似在等待命令;身后则站着两个大汉贴身保护。他斜倚椅背,手肘撑在扶手上,黑眸深沉,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他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仿佛产生阳光倾洒碧湖粼粼的错觉,动人心弦。
曹子廷嘴角轻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被绑住的男人动了动,口齿模糊不清:“我……我不……知道……”
曹子廷惋惜地叹一声气,不以为意地擡了擡下巴,对下属们示意。
室内顿时一声惨叫,犹如鲜血尖锐地划破黑暗。
他始终静静看着,面不改色。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个下属咚咚敲门,低声道:“门主,有客来访。”
曹子廷手指撚了把被溅到的血珠,漫不经心问道:“是谁?”
“元青。”
曹子廷脸上一怔,微微垂下眼眸掩去情绪,吩咐道:“让他先等着,我去换身衣服。”
他跨步向门外走去,低头扫了眼袖口上血迹,还有鞋面沾上的脏污,顿了顿,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转身朝另一方向前行,“罢了,没必要,我这就过去。”
楼上的书房与地下的暗室有着天壤之别。
书房内明亮通透,一尘不染。四周都是书柜,各类书籍都整齐排列在每一层格子,将整间屋子都塞满。若来个不明细里的人,还以为这是哪位文学大儒的书房,浓郁的书卷气跟洪门这种粗鲁的门派扯不上半点关系。
元青安静地站在书柜前,沉默端详。
离开灵佛寺后,他就没再剃度过,发梢最长的地方已经够到了耳朵,配上他清秀面容,透出几分青涩稚气。
他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无论经历过什么,五官自始至终都透出一股干净气息,仿佛天下间没有人或事可以影响心境。
浴血奋战,尸横遍野时,他是元青。
无家可依,四处漂泊时,他是元青。
财富权位诱惑不了他,美人如玉也可以无动于衷,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未迷途。
曹子廷斜倚门旁,盯住他的侧影看,想起当年寺中主持曾说,元青是他见过最有慧根的弟子,日后必成大器。那时候大家听了都不服气,如今来看,主持这话倒是不假。
“你以前就喜欢看书。”元青早察觉身后有人来了,也辨出来者何人。他并未转身,擡手去摸书皮,“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曹子廷回答很快。
元青收回手,转身朝他望来,目光清澈见底。
曹子廷看他一眼,下意识避开视线,淡淡添了句:“太忙,没空看。”
待他靠近走来,擦肩而过时风中传来一股淡淡味道,元青蹙眉,退后半步:“你身上有血腥味。”话一出口,目光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停驻在袖口上,久久不动,“你和人动手了?”
曹子廷似笑非笑,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透出嘲讽:“明知故问。”
元青霎时沉默下来,他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目光却沉甸甸压着重量。
曹子廷只觉烦躁,半是解释半是推诿地说了句:“弥河整天往这儿塞苍蝇,我总不能傻站着不还手。”顿了顿,嘴角勾起笑,“毕竟,我已不是当年寺里的元源,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师兄,我已有足够能力自保还击,无需你担心。”
元青轻声:“子廷,别因私人恩怨连累整座城池,这些日子,不少百姓牵连受伤,他们是无辜的。”
曹子廷听了只觉可笑,他这位悲天悯人的师兄从来不了解凡夫俗子的痛苦,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他眼尾上挑,拉长了语调:“可是,我一看到弥河那张脸就想杀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你说怎么办?”
元青沉默,他没有资格劝他忘记仇恨。
这一刻,他骤然想到,当年郡主下决定时是否也是两难。
他闭了闭眼睛,当年的情形犹如走马灯在眼前闪现,他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是啊,她一直都很难。
曹子廷笑了笑,语调里带上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以郡主的聪颖会猜不到如今的情况?她分明可以预料,却还是把弥河派来凤阳掣肘我,呵,”他垂下眼眸,一根一根擦拭手指,想将暗室中沾染的血迹彻底擦干净,“你怎么不去京城劝她?”
元青继续沉默。
曹子廷擡眸,眼尾染红:“只要她把弥河召回去,什么破事都没有。”
元青:“是你先背叛她。”
曹子廷盯住她:“是她先赶我走。”
元青叹息,言谈间带着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偏心:“子廷,设身处地想,你若处在她的位置,也不可能放任你和黄家摘走她这两年在江南种下的果实。”
曹子廷沉声,还是那句话:“是她先赶我走。”目光如炬,带着刺破一切的锐利,“如果她后悔了,让她亲口对我说,我等着。”
元青轻声:“何必呢?郡主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相反,当年是她包庇你。”
曹子廷不说话,一瞬间,记忆又拉回那一天,雨那么大,她哭了,他想碰她,想抱她,想替她擦去眼泪,却不敢。
他那样小心翼翼。
她却如此绝情。
曹子廷低低笑了起来,他早就想通了,走到今天地步,既为情也为利,不必觉得丢脸内疚。他和师兄不一样,他本就是个贪权重欲的普通人,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他笑声渐止,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师兄,你找我没用。一句话,让她把弥河召回去,一切迎刃而解。”
屋中再一次陷入难堪的沉默中,没人愿意退一步。
终于,元青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纸张摩擦的声音明显得刺耳,他低声道:“子廷,京城来消息了,郡主让我带人去南越。”
曹子廷猛然擡头,双手撑在案上。
元青定定望来,给他最后一击:“黄家也同意。”
曹子廷瞳孔骤缩,商会出钱官府支持的好事,扩展实力的大好机会……明明已是他碗里的菜,就这么从指缝里溜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封信函,也不去接。
元青也保持递出的姿势,手臂如烙铁纹丝不动,擡眸望他。
曹子廷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许久,他低低一笑:“呵,好手段。”说罢,擡手捏住信函的另一端,重重一抽,看也不看地扔在桌上。他眸中黑云翻腾起伏,仿若林中深处千年迷障层层叠叠,“不愧是她。”
半月后,所有的粮草辎重都准备完善,元青从曾跟随他打仗的民兵中挑选出愿意再拼一把的人,漕帮甚至洪门也出一些人凑齐队伍。商会则出钱买来数艘大船,供他们从水路直达南越,只要船还在运河航线上,途中漕帮也能看顾些。
送行那天,黄总督亲自前来,当着众人面按住元青肩膀,高声道:“愿我们的英雄凯旋归来!”
总督大人脸上大笑,他是真的高兴,来江南当官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看看,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有人顶上,连黄家的货船被扣,也不需他费脑筋,自有能人去解决。
啧啧,无事一身轻啊,他又能去钓会儿小鱼听会儿小曲。
船队沿着运河航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元青这一趟也是头回去南越那地方。出发之前,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也做过一番了解,想象不出的野蛮剽悍。不过,有谋士猜测,张天到那里收拢各部落必定使了雷霆手段,流血无数,如今那里的风气也许跟以前并不尽然相同,只能且行且看。
京城传下来的意思是,如果张天已然势大,无法尽快剿灭,那以和谈为主。若是有机会将张天势力一网打尽,也无需手下留情。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杜平在京城等待师兄的消息,可黄家每次传话都是无甚进展,而漕帮和商会则半张纸也没递送过来。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庭院石凳上,手指无意识扯着刚冒出新芽的枝头,脚边已散落着星星点点绿色,神色不虞。
一只手臂从她眼前横过阻止,冯瑛之含笑的嗓音随之传来:“夫人,你大发善心放它们一条生路,这些枝头绿芽何其无辜,连反抗都不能。”
他不轻不重捏住她手腕,指腹粗糙,停留在她腕间的时间长了点,迟迟不放。
杜平仿佛被烫着了,“嗖”的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冯瑛之施施然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神态自然:“你夫君身无功名,既不用上朝也不用念书,无所事事闲得慌,能一直跟在你后头转悠。”自嘲一番,他仍嘴角带笑,“别嫌烦就行。”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杜平并没笑,她知道科考是瑛之的一道心坎,她试探道:“要我替你去和祖父说……”
“别!”冯瑛之赶紧拒绝,“千万别。”
再闹一场,祖父真会被气得脑溢血晕过去。
杜平定定望着他,不说话。
冯瑛之对着她的眼睛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那种拿她没办法的笑:“谢谢,真不用,你能站我这边就够了。”
杜平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站你这边。”
冯瑛之低低笑出声来。
杜平被他笑得感觉怪怪的,以前她也对他说过类似言语,那时候瑛之都是重重在她肩膀一拍,来一句“够义气”。现在好了,不管她说多正常的话,他都能笑得她浑身起毛。
她撇开脑袋,低头咬唇,有什么好笑的?笑什么笑?
冯瑛之斜瞅过来:“刚才因为什么不高兴?江南的消息收不到?”
杜平闷闷道:“收到了,黄家定期都会传讯给我。”
冯瑛之多了解她,挑眉问道:“你觉得黄家给了你假消息?他们这么做有何好处?”
杜平缓缓擡起脸来,眼里透出一抹讥诮:“无非是觉得,交好我不如交好我母亲,我母亲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他们也不敢让我知道。”
冯瑛之双眸一瞬不瞬,马上跟她想到同一桩事上:“南越那边出事了?”
杜平紧抿双唇,她也这么觉得,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冯瑛之的书童朝这边走来,恭敬站着传话:“公子,您在北瓦子常去的那家戏班子有人来找,”说话时,忍不住偷偷去瞥少夫人脸色,压低声音,“说有顶要紧的事要私下告诉你,在大门外等着呢。”
冯瑛之神色一僵,飞快回头去看自家夫人表情,力证清白:“我以前去那里是为听戏,只是听戏,成亲后就没去过!永安,相信我!”
杜平听到书童的话也是一怔,随即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去看看?”
冯瑛之坚定摇头:“不去。”
书童为难道:“公子,芳姑娘说您不去见一面,她就不走了,要不我找侍卫把她强行打发走?”现在还只有门房和他知晓,若真把侍卫扯进来,不消一会儿整个冯府都知道了。
冯瑛之脸色发黑。
杜平轻笑:“还是去看看吧,冯公子。”
冯瑛之盯住她。
杜平满不在乎道:“我倒不在乎丢不丢脸,不过被人堵在门外,就不知道冯家的脸面还在不在。”她咧嘴一笑,“祖父知道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冯瑛之一声不吭向外走去。
杜平本以为他会在外面被纠缠好一会儿,哪知道半柱香时候都不到,冯瑛之就疾步走回来,停步在她面前,眼睛发着光。
杜平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边:“有好事?”
冯瑛之故作矜持地缓缓颔首。
杜平笑道:“那位芳姑娘怀了你的孩子?”
冯瑛之脸色立马转青,斥道:“你脑子里装的什么?说了只是听戏。”
他不再打哑谜,省得她下一句猜出更离谱的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赞道,“你那个朋友,叫陈千瑜的那个很聪明,她消息传不到你那里,就通过我来传达。”
信函递到杜平手上。
里面内容跟她预料的相差无几,元青在南越出事了。
船队的确顺利抵达南越,也跟张天那边交上头。一开始,张天分外热情,完全一副看到老朋友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同意退还商船,给足元青面子。结果,就在元青准备带队离开的那一天,船队还未离开南越,就发现船板漏水,然后南越境内的消息被张天封锁。这一行人至今生死不明,下落不清。
杜平看完,脸色极其难看。
冯瑛之在她看的时候也瞟了两眼,一字不落地都看清楚了。
杜平捏紧信纸:“我至少得知道,江南那边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直接带兵杀过去?还是派一两个斥候去打探?她不信张天能密不透风封住所有消息。
冯瑛之察看她神色,问道:“要去黄昌元那儿问问?”
杜平沉默不语,自嘲一笑:“他会说实话?问他还不如问我母亲。”
冯瑛之凭着对她的了解判断道:“可是你并不想去问你母亲,你觉得没用。”
杜平垂眸,没应声。
冯瑛之见不得她这幅模样,擡手拍了拍她肩膀,朝她一笑:“那还有一个法子。”
杜平猛然擡头,神色中带着希冀。
冯瑛之擡手一个响指,眨眼笑道:“夫人可想出去游山玩水?比方说江南啊南越啊之类的地方,多远多久都行,为夫一定舍命相陪。”
虽然一定会有人反对,但他想满足她的愿望,所有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