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一处屋室内外的仆从都被屏退了。
王落英垂首静立在门外,里面声音很轻,她什么也没听到。突然,听闻太子妃骤然拔高的声音,语调不悦:“承业,你怎么……”可后半句,似乎被人提醒,太子妃又硬生生把声音压下去。
这么一来,又听不清了。
王落英仪态万千地保持直立姿势,如寒雪中的玉梅亭亭玉立,她眼睛一眨不眨遥望天际,似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多时,李承业打开门出来,朝她看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致意:“你好好劝母妃。”
王落英低声应诺。
目送李承业走远了,她才跨过门槛走进去,欠身问安:“母妃。”
没有外人在场,太子妃懒得掩饰,整张脸都是黑的,心情糟糕至极:“承业说得头头是道,一副为我好为东宫好的模样,可我看来,起因不就是那天我教训了杜平两句么?呵,而且,我那天说得不对吗?那能算是教训?我是好心提点那丫头。”
王落英抿了抿唇角:“我也这么想。”
太子妃瞥她一眼,似有所悟,挑起唇角道:“承业好几日没进你屋子了?”
王落英直直回应董氏这道打量目光,眼神毫无闪避之意,语态温婉:“夫君既要帮着太子殿下处理政务,一边还要照顾皇上,的确是累,”顿了顿,“母妃若挑中合适的人选,也能帮我一起照顾夫君。”
对儿媳妇这番得体应答,太子妃甚是满意。幸好当初娶的不是永安郡主,那丫头能有这么贤惠?若是她嫁进来,知道要给承业擡个妾氏,这东宫的屋顶怕都要掀翻。
“我尚未决定,不过,就担心黄家想送个姑娘进来。”太子妃颇为烦恼,黄家已是太子母族,背后有皇后靠山,再加上承业是个软性子,向来与黄家亲近。她担心即便递进来一个庶女也会盛气凌人,“这事儿我会再问问太子的意思。”
王落英乖巧点头。
太子妃叹气,转起头来又安慰她:“你也不必担心,承业长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不管谁进门都抢不了你风头。”
王落英接收到她的好意,露出感动神色来:“谢母妃提点。”
太子妃颔首,只觉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她那日对杜平也是好意提点,今日对儿媳妇也是提点,一对比这态度,只觉得公主府就像一只苍蝇哽在喉间。
小的那个是这样,大的那个更惹人嫌。
平阳那女人看着温和善良,其实骨子里有多傲没人比她更明白。自她嫁入东宫,始终没得到过平阳的尊重与正视。她特地送上门的请帖,平阳视若无睹,甚至没亲自上门来解释一番,说不来就不来。
也罢,眼看现在父皇身体不行,她会让平阳明白,父亲做皇帝和兄长做皇帝完全是两码事。
也是时候让那对母女收收气焰。
王落英轻声:“那日没能请来弥英大师,我心中忐忑,多亏母妃宽容大度,未与我计较,我心中实在感激。”
太子妃摆摆手:“不是你的错。”
王落英突然发出“啊”的一声,赶紧捂住嘴垂下眼。
太子妃缓缓道:“怎么了?”
王落英欲言又止,太子妃不是瞎子,她久居深宫对女人间的把戏也清楚,演得太过怕反倒不美。
王落英擡起头,试探道:“平阳公主去灵佛寺为皇上祈福,所以未曾来,我想着这跟弥英大师不来的原因是不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神色已道尽一切。
太子妃盯住她半晌,然后轻轻笑出声来,眼底带有明了透彻,颇有兴味地问:“落英,你是对承业心有所属而怀有芥蒂?还是对你母亲的死难以释怀?你想对付的究竟是杜平还是平阳?”
“我没想这么多。”王落英坦荡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猜得准不准,想听听母妃的意思。平阳公主是金枝玉叶,名声不容诋毁,皇上肯定会护着她。但是,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万一有用上的时候呢?”
她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告诫,不要与公主作对。
她又想起母亲葬礼上的画面,一间只余黑白的屋子,偌大的棺木,很多人都在哭泣,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他们哭,而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木然而立面无表情,所有眼泪在那之前都已流尽。
母亲曾质问她:你觉得婚嫁是什么?郎情妾意?举案齐眉?你觉得嫁给皇孙代表什么?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她说:不论是何种富贵,生时不过三尺床头,死后不过七尺棺木,怎抵得上几十年夫妻情谊?
结果,母亲恨铁不成钢,只说她天真。
她固执不听劝,觉得母亲只懂攀龙附凤庸俗势利。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深思母亲的死有多少蹊跷,每一点猜测都能逼得她难以安睡。
就这样过去吧,她认输,她胆怯,她不敢想了。
但是有一点她已大彻大悟,她想,母亲是对的,天真的人是当年那个王落英。
这世间,唯有权势不会辜负。
王落英眼眸深邃,一字一句:“母妃,时间还很长,怠慢我们的人慢慢来,亏欠过我们的也先记着,一时的输赢不重要,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深得太子妃的心,简直不谋而同。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几口气,舒心道:“嗯,你是个聪明人,我很放心。”
时间兜兜转转,在烈日的熏烤下,京城百姓都换上了清凉的薄衫。再一转眼,萧意妍和亲的日子近在眼前。
钦天监特意算出一个好日子。
艳阳高照天,宜出嫁,宜远行。
平阳公主也提前从灵佛寺小住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女儿翘着腿躺在椅子上,指间还夹着葡萄,惬意地往嘴里一扔。
听到动静,杜平仍躺在那里,擡头笑笑:“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赶回来送阿妍一程。”
笑意中藏着一丝讥诮。
平阳公主动作一顿,平静道:“她毕竟也是我女儿。”
杜平故作意外道:“你还记得啊?”
平阳公主指了指门外:“继续这么阴阳怪气说话,不如回冯家去。”
杜平哼道:“这是我娘家,想回来就回来。”
平阳公主淡淡道:“我记得你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平:“……”
那颗葡萄肉在她嘴里嚼啊嚼,从来没吃这么慢过,她咽下去,擦擦嘴巴,站起身道:“她在你面前缩手缩脚的,这么久了,都没来抱怨一声,我替她说两句也不行?”
平阳公主:“我欠她,可我不欠你。”她擡眸,“不用你替她。”
杜平一下子陷入沉默。
平阳公主缓缓移步走到椅子前,盯着椅背上雕刻的花纹,似乎看得入神,嘴里说道:“这样也好,匈族的条件是差了点,但远离京城,她能避开将来京城的纷争,若有一天我和萧家斗起来,她也不用左右为难。那孩子重情,”她苦笑,实在想不通自己一副清冷性子,怎么两个女儿都是如此,“这点跟你很像。”
杜平目光复杂,问道:“一定会斗起来?”
平阳公主施施然坐下:“父皇已经病重,萧家那株墙头草肯定会讨好太子,太子那人虽看我不顺眼,多多少少会顾念兄妹一场,不过,”她勾唇一笑,“他身边的人一定会等不及。本来么,应该是黄家冲在前头,但托你之福,现在黄家跟公主府有利益牵扯,黄昌元那人吃相还算不错,不会翻脸不认人,但是董氏那人就说不好了。”
杜平深以为然,点头道:“嗯,她那人心眼是小了点。”出嫁之前倒还有点风采,可嫁给太子后,在后宫忍了这么多年,可能忍出点毛病来了。
平阳公主笑道:“我这人呢,是绝不可能站着任人宰杀。”
杜平擡眸,母亲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不可能会放开手里的权力,她的父亲能容,可她的兄弟未必能容。即使他兄弟呆呆蠢蠢能容下,兄弟背后那些人也容不下去。
日复一日,多深的情分也会磨光。
何况,她母亲和太子本就没多少情分。
不过一点可怜兮兮的血缘关系。
这在帝王家是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继承靠它,反目成仇也因它而起。
平阳公主突然问了一句:“那日你进宫见到父皇了?是真的病重?”
此声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杜平听着有点胆战心惊,这话是几个意思?她张张嘴,干巴巴地开口:“当,当然生病了,你想说什么?”
她每一根毫毛都随着这句话竖起来。
平阳公主慢条斯理地问:“他醒着还是睡着?神态如何?若是醒着可有跟你说话?说了什么?”她眼中全是理智与清醒,口齿分明,“每一句话都别漏下。”
杜平定定回视母亲,只觉彻骨冰冷,她抱住自己的手臂,不答反问:“他想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平阳公主倏然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杜平抿唇,沉默片刻,还是说给她听:“他半醒半睡,听到我进去就睁开了眼睛。他精神头不太好,不过,脑子应该还很清楚。”
那日,她随李承业步入寝宫,屋子里燃着淡淡的安魂香,缥缈缭绕。
屋子的帘子都拉着,光线昏暗。
方总管低首垂眸站在床边,另一头还有太医随伺。
皇帝听到脚步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来了,嘴角似乎透出笑来:“小棉袄来看朕了……你母亲呢?她怎么不来?”
杜平轻声答道:“她去寺中替您祈福。”
皇帝又闭上眼,他看上去如此虚弱:“她许久未进宫了,让她有空进来多陪陪朕。”
杜平轻声应诺。
皇帝沉默了很久,他有些累,昏昏沉沉又要睡过去,声音仿佛在天上飘:“告诉她,御花园的李子该熟了,可以吃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时候骑在朕肩膀上去摘……”
杜平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皇帝又露出笑来,这次笑得很明显,似乎陷入美梦中:“朕跟你说这东西吃多了伤人,你偏不听话,这下受教训了吧……”
皇帝这身体不宜见客,杜平很快便退了出去,也就只听到这几句话。
她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母亲,然后深深盯住她看,等待她的反应。
平阳公主沉默很久,低头望着桌案一动不动。
她表情上并未有明显反应。
但这次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终于,她擡头,并未提及皇帝,只轻声道:“明日阿妍出嫁,我在城楼上送她一程。”
第二日果然是个艳阳天。
钦天监的人皆松一口气,生怕天公不作美让他们丢大脸。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红妆队伍何止十里长,比当初永安郡主出嫁都要盛大,可惜嫁去的地方渺无人烟,仿佛遥远在天下的另一端。除却本就筹备好的珍宝与书籍,萧意妍另外为自己争取到数万石盐,还有各类作物种子以及工具,连工匠师傅也带了不少。
御封的祥宁公主在高楼上与众人告别,她的亲人与朋友全站在这里。从宣告和亲到今日,如此长的一段时间过去,此时她已能得体微笑,一个一个挨过去告别,连表情都没多大变化。
经过父亲面前时,她脸上的笑意滞了滞,淡淡开口:“此去一别,以后女儿不能在你膝前尽孝,你多照顾自己。”
萧伯亦嘴里“嗯”字还未出口,就见女儿已向下一个亲人走去,并未施舍半个眼神过来,他只觉心中钝痛不已。
众人皆赞祥宁公主不愧为高门贵女,到底是萧家教养出来的风度。
连王落英都到场了,两人尚在闺阁时,曾是最谈得来的朋友。
萧意妍握住她的手:“别哭,不吉利。”
王落英眼圈泛红,她以为凭阿妍的家世定能嫁个如意郎君,岂料红颜薄命,竟让她走上如此坎坷一条路。她捏得紧紧:“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萧意妍轻轻一个拥抱,“落英姐姐,今日还能再见你一面,真好。但你未免太不会照顾自己,”她指了指眼睛,关切道,“你眼底都透着累,你这人啊,有个坏毛病,做起事来总把自己逼太紧。”
王落英闻言,只觉心头涌上酸涩,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她强颜欢笑:“没事儿,只是最近忙了些,你才该多放些心在自己身上。”
前途漫漫不见边际,萧意妍却还有心情笑出来:“撒谎,”她点了点她的鼻子,“又要强撑,你分明过得不开心。”
王落英差点落泪,忍住,仰头望天。
萧意妍:“你一直比我聪明,面面俱到,我信你能柳暗花明。落英姐姐,我今日就出远门了,很远很远的门,”她眼神落寞下来,可语气依旧轻快,“临别前,我想跟你说句话。”
王落英又像旧时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说,我听着。”
“人这一辈子,永远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走着走着,有人面目全非,有人不忘初心。惋惜也好,嗟叹也罢,不论是哪种都要记得,这都是你自己。”萧意妍望进她眼睛里,“进宫之前的你,赤诚中又带着侠气,我当然很喜欢;如今的你,眼里的东西比以前多了许多,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只是长大了,人总不能永远留在过去的岁月。”
王落英怔怔望着她,眼眶里已蓄满泪水。
萧意妍抹去她眼角的泪,微微一笑:“所以,别讨厌自己,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王落英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她泪中带笑:“阿妍,你这个人啊,总是这样,总能把我弄哭……”
萧意妍重重捏一下她的手:“我走了,不必再送。”说完,转身离开,一步一台阶,她一直走到送亲队伍里都没回头,默默端坐于马车中。
重重的车帘挡住一切,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忽然间,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高台上飞奔而下,仿若一道疾风袭过。
平阳公主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只目光追她而去。
杜平一下子就跑到马车下,她擡手迟疑片刻,还是掀开帘子,轻唤道:“阿妍。”
萧意妍露出精雕玉琢的面孔来。
杜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到她手上,关切道:“这是我的亲笔信,交给杜厉,也许能帮上你。”
萧意妍眼角微红:“谢谢。”
杜平深深看她一眼:“一路保重。”然后放下帘子。
车轮开始滚动,整支队伍缓缓前行。平阳公主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和亲队伍一点一点离开视线,阳光下的锦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杜平也看着车队远行,眉头却越皱越紧,看着那辆马车渐渐消失于眼前,她再也忍不住,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如一道离弦的箭奔袭追去,遥遥扔下一句:“我再送她一程。”
她没再靠上前去,也没开口唤人,只是这么跟着,不紧不慢地隔着一段距离。她骑着胯下白马一路悠悠到短亭,到了短亭继续跟,车队走她也走,一直跟到长亭。
日头越来越大,将人生生逼出汗来。
整个车队都停下。
萧意妍从马车走下来,朝她走去,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她想说话,可嘴角不受控制瘪起来,咬住唇,声音中已带哭腔:“你想干什么?”
杜平轻声:“就送送你。”
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萧意妍不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杜平眼里含着泪,也没说话。
她们彼此都知道,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萧意妍哽着声音说:“别送了,我自己的路,我总得自己走下去。”
杜平点头:“好。”顿了顿,“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萧意妍也点头:“好。”
杜平跳下马来,抽出腰间长鞭递给她。这根鞭子她带了许多年,也跟她去过很多地方,如今她只想送给妹妹,留点东西傍身:“谁敢欺负你,你就抽他们。”
闻言,萧意妍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将眼泪埋在杜平的肩膀上:“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儿子还要当可汗呢。”
杜平感到肩上的衣襟湿了一块。
她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吸吸鼻子:“嗯,我等着。”
千里长途无尽头,天高气暖白日曛,这日,她送走了唯一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