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夜未归,当时随他一同出城送行的侍卫送来太子亲笔信函,说殿下与冯大人把酒言欢喝多了,在驿馆借宿一宿,明早便快马回来。
消息传到东宫,并无人放在心上。
第二日,送信的侍卫自刎于家中,与此同时,冯佑服毒自尽于驿馆,以及太子脚部受伤的消息传到宫中。
皇帝龙颜大怒。
东宫的侍卫被从头到尾查了个底朝天,严刑拷打疑罪从有,杖责一批人,处死一批人,闹得宫中人心惶惶。李承业看着被擡回来的父亲仍处于昏迷之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得益于父亲,若父亲不再是太子,他们只剩下出宫建府一路,至多得个亲王之位。
李承业坐于交椅垂眸沉思,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只觉前路多舛。
“殿下,”王落英款款而来停在他面前。她蹲下,将双手放在他腿上,与他目光平视,“这是我和你的麻烦,但也是机会。”
寻常安慰人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没提。她没说什么“别难过你别伤心了”,她也没温柔地抱住他说“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甚至言语中用的不是“东宫”,她说的是“我和你”。
李承业松开手,盯住她。
王落英双眸明亮,声音却是温婉依旧:“父王没有机会了,可你还有。”
李承业沉默地看着她,旧忆就像一扇窗被打开,眼前这双眼睛和小姑娘那双从未失去光彩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他骤然发觉妻子在某些地方其实与平儿颇为相似,不肯服输的时候,还有,始终都朝前看。
他笑了笑,笑意极浅,仅是唇角微微一弯就很快收敛。
王落英凝视他的笑颜,一时不能移开目光,他已经许久不曾笑了。
待她回过神,又觉腿肚子打颤,便眉心微蹙。
李承业望过来,意识到她双腿该蹲酸了。他将她扶起,轻声:“皇祖父正是伤心时,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只会白惹猜忌。”
这话倒没说错,皇帝此刻的确悲不自胜。
一则重视的长子受伤,他拖着病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将生乱,二则,冯佑与他几十年的情分,说死就死了,甚至到最后都没搞清楚那封大逆不道的遗书到底是为哪个皇子说话。
皇帝思虑过甚,再加上食欲不振,夜里又睡不着,第二日就病倒了。
方总管在旁悉心服侍,看到皇帝难过他也跟着难过,劝道:“要不把永安郡主召进来哄哄陛下?”
皇帝躺在床上,摇头。
方总管望着手里端着的药,悲痛道:“是药三分毒,陛下,要不停两天?”
皇帝眼神望过来:“再不喝就真起不了床了,”他撑着坐起身来,吐出二个字,“得喝。”
方总管赶紧上前扶住。
皇帝两三口就喝完,那股子苦味冲到脑门上,不禁皱眉摇头。好不容易这股味道散开,他长吐一口气:“邓院正最近在忙些什么?”
方总管低头:“好像在托人搜罗民间神医。”
皇帝冷笑一声:“那德行。”他靠着身后软垫斜躺,“这人做官的能耐不错,医术也就那样,跟他说,朕若治不好就要他满门陪葬。”
方总管:“是。”
连着说这些话,皇帝又有些喘。整个人都觉困顿,可他偏生睡不着,缓缓闭上眼:“大伴,你说冯佑那封遗书是真心话?”
方总管:“奴才不知。”
皇帝声音越来越轻:“若不是他……朕那几个儿子……谁敢对太子动手?”
方总管:“陛下,您别想了,该休息了。”
皇帝嘴角动了动:“那几个小的没胆子,至于端王……呵,他若有能耐做到这步,朕反而要刮目相看……”他又不说话,闭着眼呼吸缓慢,几乎要让人以为睡着了,可好半晌过去,又自言自语,“儿子们是不敢,可女儿呢……”
模模糊糊地话说半句,皇帝终于睡着了。
在层层乌云中躲藏两天的雨滴终是姗姗来迟,哭湿了整座京城,噼里啪啦由小渐大,幽幽哽咽。
杜平总算被放出来。院子外的守卫全都撤走,大门敞开,屋檐挂下一片雨帘。她从婢女手中拿过伞来,一人独自向书房走去。
平阳公主正在临摹古人字帖,聚精会神。
杜平斜倚雕花门,笑得嘲讽:“不装病了?”
平阳公主擡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托福,已经病愈。”
杜平挑眉:“特意把我唤回来,都还没好好伺疾呢,你的病就不药而愈?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平阳公主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低头临摹,一笔一划俱是认真,口吻轻描淡写:“先进来坐下,等我把这张帖子写完,快了。”
杜平感觉每一拳都似打在棉花里,一时也觉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幼稚,就像小孩子找茬一样。她慢吞吞走进屋子里,先是踱步到桌案旁看她母亲究竟在写些什么,那是楷书字体,不过不像母亲以往惯常写的那些,她颇感意外:“怎么突然又练上了?”
平阳公主自幼才名出众,楷书草书行书隶书皆有涉及,且每种写出来都能让人称一声赞。她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捏着肩膀说:“学无止境。”
杜平摸摸鼻子,这么一对比,就显出她的不是来了。
平阳公主:“人这辈子,切莫将读书落下,不进则退。”
杜平望望屋顶,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她被关这么多天,心里那股气尚未压下,嘴角一勾,忍不住又讽刺出口:“殿下您把我关起来的日子,又干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别说是留我伺疾,也别说是舍不得我离京,我不信。”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地望来,一时没回答。
杜平挑眉,母女多年,她谈不上是她母亲肚里的蛔虫,可一看这副模样就明白,虽然表情无甚变化,但她在心中斟酌言辞。
哎哟,这真是难得一见,咱们的平阳殿下什么时候说话还要顾前瞻后?
杜平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玩笑道:“不好说?总不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吧?来来来,洗耳恭听,当年你不愿为我和李承业进宫请婚都是直接摊开来,一丁点犹豫都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平阳公主静静望着她:“太子受伤,瘸了一条腿。”
杜平睁大眼睛,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平阳公主扔出第二句:“乃冯佑所伤。”
杜平怔怔地回不了神,半晌,她张了张嘴巴:“那冯家……”
平阳公主盯住她的眼:“冯佑昨夜于驿站服毒自尽,留遗书一句,此子不堪为帝。”
杜平猛然站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去,下一步就快跨过门槛,她又飞速转身朝她走去,最后离她三尺远停下:“是你。”她目光利如刃,神情笃定。
平阳公主:“是冯佑,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了。”
杜平撇开视线讥嘲一笑,末了,她又重新望来,轻声问:“没站队在你这边,就是死罪?不能为你所用,就不能留下?所以,这算是伐异党同?”她无力地笑了笑,“你为了什么?皇位?千古第二个女帝?”
平阳公主:“你错了,这件事我不是为自己而做,至少不全是。”
杜平笑容越来越讥诮,眼角泛红:“算了吧,别找借口,越说越丢脸。”
平阳公主:“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群人在斗争利益。不是我针对冯佑,而是和我利益相通的一群人需要那位置。在政治中,不讲感情,只讲利益,我已屡次对冯佑手下留情,退无可退。”她眸中毫无感情,只在述说事实,“没有选对人,没有选对路,那就是死。”
杜平扯着嗓子:“可冯佑已经辞官了!他已经举手投降!他已想置身事外!”她眼睛通红,声音又恢复平静,“你等他辞官才动手,就像举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平阳公主:“我跟你说过,权势决定生死,所以,别让自己手无寸铁。”
杜平闭了闭眼,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
平阳公主:“你会这么激动,不过是因为冯瑛之。你不是善良,也不是正义,而是自私。因跟至亲有关,所以想面面俱到,所以对冯家偏袒护短。今次若是换一个人死,不姓冯,你会如此大反应?”
杜平停下,背对她站着。
“这次的事情,除了你,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只要你不说,冯瑛之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杜平一脚踏过门槛,回头,一滴泪水滑下:“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她不等回应,快步向外跑去。
杜平从马厩牵出爱驹,翻身上马就直直向冯府冲去。以她对瑛之的了解,祖父以如此情状死在驿站,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其他冯家人也许会运送祖父的尸体一路回老宅,可瑛之不会甘心就这样回去。
抵达冯府,这里空空荡荡无人相迎。
杜平随手把缰绳一扔,拔腿往里跑去,凉风呼呼扑面而来,撩得她鬓发缭乱。她先冲到堂屋,这里没人,然后又跑向她和瑛之的院子,也是空荡荡一片。她正欲折转继续找其他屋子,忽看到桌案上被压着一封信函。
她脚步一顿,快步走去,拿到手上飞快展开。
瑛之只留下短短几句,说他本欲留在京城等她,可父母催得急,就决定先随祖父回老宅。但他每经过一处就会送信到公主府,若公主病愈后还不放人,就写信告之,他定会尽快赶来接她。
杜平吸了吸鼻子,将信函揣在袖中,继续一间一间找过去。
终于,她脚步停在冯佑院子外。
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屋中,佝偻着腰抱住脑袋,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一动不动仿若雕像。
杜平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快步朝他走去。
冯瑛之擡眸,两只眼睛也是红通通的,看到她,似乎怔了怔,轻声唤道:“永安……”
杜平顺了顺他凌乱的发丝,他是多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如今快马加鞭从驿站赶回来,发髻乱了不去管,脸上也是风尘仆仆。
她用手抚去他脸上的脏色,应道:“我回来了。”
冯瑛之突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腰肢越箍越紧,脑袋埋在她柔软的怀抱,啜泣着开口:“祖父死了,他们说是祖父怀恨太子在心,断其腿筋,自知无退路便服毒自尽……我不信,不可能,祖父不是这样的人。”
杜平亦紧紧抱住他,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谎话不忍,说实话却不敢。
冯瑛之:“就在一天前,祖父还好端端在我面前,他笑着说要做个普通田舍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怎么可能再去做这事!”
杜平抱住他的手僵了僵。
冯瑛之擡眸,红着眼说:“祖父素日里行事,也许不是件件光明正大,但是,他一直是个大度的人,绝不会与太子计较,他若是真计较了,也不会拿自己性命换太子一条腿。”
杜平望着他的眼,缓缓垂眸:“也许,他伤太子是为其他皇子考虑?”
“不可能。”冯瑛之断然否决,“祖父从不插手皇储之争。”
杜平沉默许久,温柔抱住他,避开视线相对时的煎熬:“先办好丧葬要紧,我陪你一起回去,尸体放不久,一回到老宅就该入葬了。”
冯瑛之摇头:“不,我留在京城。”
杜平目光深深。
“我是祖父养大的,别人可以不信他,可是我信他。”冯瑛之神色坚定,“我要查出真相,绝不由此事侮辱祖父清白名声。”
杜平闭上眼。
何为两难?这就是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