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京城,局势不甚明朗。
皇帝再次病重罢朝后,各种奇事怪事争先恐后蹦出来。
先是冯佑致仕换家,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这简直是屁话,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老头子生龙活虎,连太极拳都能连耍三遍不喊累。不过人家冯首辅愿意挪位子,自然再好不过,众人也就装傻充愣地挥泪作别。
这也就罢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太子送行回来突然成了瘸子。情势急转直下,冯佑畏罪自杀,然后诸位皇子蠢蠢欲动,眼睛都瞄准东宫的位置。
短短两天,已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毛御史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得住,他一听门房通报,说冯家公子前来拜访,就想拒见。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对方的来意,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他正皱着眉头欲说不见时,又多问一句:“他孤身前来?”
门房:“冯公子与永安郡主结伴而来。”
毛御史长叹一声,不看僧面看佛面,平阳公主的面子他总得给几分,便允道:“让他们进来。”
行礼之后,杜平便沉默坐在一旁,完全充当陪客角色。
毛御史便将此当做公主府的态度,说话愈发直白。
冯瑛之不过聊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看出这位御史大人的意向,他双眸黑沉沉,似乎压抑着情绪。他起身,作揖到底:“敢问大人,都察院的职责何在?朝廷律法又为何用?”
毛御史反问:“你真以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冯瑛之抿唇不语,脸色转冷。
毛御史:“律法是陛下用来管制百姓官员的,而不是由无知小儿拿来胁迫陛下。”
冯瑛之目光一暗。
杜平也擡了擡眼眸。
“何况此案证据确凿,只要皇上不想查,就没人会去碰,所有的怀疑不过是你主观臆测。”毛御史说完狠话,又来了句软的,“冯公子,退一步说,若你祖父还在世,他遇到这样的事会如何处置?”
毛御史幽幽一叹,望过来:“冯首辅的做法本宫最了解,他只会以大局为重。”顿了顿,笃定道,“他不会插手。”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冯瑛之没有说话,继续前往王利府中。
他小时候就学过“人走茶凉”这个词,知其意却不悟其理,可在祖父死后,不过短短两天,空荡的府邸,以及众人的推脱,就让他彻底领会这个词的涵义。
王利的反应与前两家相比,更加客气,毕竟冯瑛之头上还顶着“救命恩人”的招牌。王大人爱惜羽毛,一点也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立刻将人迎进门。
听完来意,王大人陷入沉默。
他执掌刑部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事可以放水,哪些事碰也碰不得。
王尚书深谙说话的艺术,诚恳道:“冯首辅的为人我向来信得过,可是,这案子连你祖父自己也认下了,留下亲笔遗书为证。”
冯瑛之:“祖父一定是被逼的。”
王尚书摇摇头:“这话你自己也不信,若是被逼,冯首辅宁可自刎也不会写遗书。”
冯瑛之一时无话,否认这话就等于否认祖父的气节。
王尚书:“无论你祖父是出自何处考虑,也许为大局,也许为立场,他写下遗书就是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为人子孙,你该顺着你祖父的意思才是孝顺。”
冯瑛之不服:“可祖父一生清白毁于一旦,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他知自己强人所难,甚至有挟恩图报之意,双膝跪倒在地,“请大人指一条明路。”
王尚书瞥永安郡主一眼,可惜她半垂眼眸,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得上前将人扶起,叹道:“何至于此,罢了罢了,你若真心查证此事,可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事情闹大了,上面也不好装看不见。”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是推脱之词。
百姓去衙门状告,须得先挨二十棍子,而冯瑛之正是一介白身。
昔日风光无限的首辅家公子,今日却要在众目睽睽下挨棍子,耻辱二字不足以形容。
王尚书断定他会拒绝。
冯瑛之慢慢站起身,眸光一闪,拜谢道:“谢大人指教。”
这话一出口,只要冯瑛之去衙门告冤,生生受了那二十棍子,状纸一旦递到刑部这儿,王尚书再没理由压着。
王尚书一呆。
可惜话既出口,便没收回来的道理,他觉得自个儿掉进冯家小子挖的坑里了。这小子就是仗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见他不好断然拒绝,就用软话磨着。
再一想,那场刺杀本就是冯老头搞出来的糟心事,这“救命之恩”根本就掺了水!可如今,他却要冒着与皇上作对的危险把事情递上去……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他就快憋屈死了。
王尚书死马当活马医,劝道:“皇上心中未必没有疑惑,此案即便送进御书房,三司会审也只会是一场空想。”
冯瑛之:“至少此刻我已尽全力,总比在余生中后悔一辈子要强。”
王尚书肚子里已经问候了冯家十八代祖宗,脸上还要露出赞赏之情:“唉,有孙如此,冯首辅在地底下也该瞑目了。”
他娘的,冯老头死了还要搞点事情,留个孙子来祸害老夫。
两人又寒暄几句,冯瑛之便告辞。
临出门前,王尚书实在好奇平阳公主的谋算,试探道:“郡主,听闻公主殿下近来身体不适,是着风寒了?”
杜平回他一眼:“母亲已经病愈,多谢王大人关心。”
王尚书见问不出什么,便笑道:“病愈就好,殿下要多注意身体。”
夫妻二人离开此处,杜平与他对视片刻,不待她开口说话,冯瑛之先笑了,轻描淡写地开口:“别担心,二十棍子要不了命。”
杜平知道打消不了他的念头,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受得住?”
冯瑛之:“也不是多大的事。”当众挨棍子,自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不过至少找出一条门道,他又笑了笑,“我不觉得丢脸。”
杜平沉默良久:“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我?”
冯瑛之停住脚步。
一早出门就连着拜访三处地方,此时已有疲意,杜平的喉咙有些干。日头向西偏向,衙门酉时下值,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杜平望着他:“你没想过找我帮忙?也许只是我入宫说一句话的事。”
此刻,她心跳得很快,带有一丝试探之意。
她又问:“你找了孙家,毛家,王家,却没想过找我母亲帮忙?”
冯瑛之:“除了这三家之外,其他任何人掺进祖父的案子就等于一脚踩进夺储之争。我想,平阳公主并不想惹这场麻烦。”他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我担心开口求人后,平阳公主会以此要挟我。”
杜平注意到他一直口称平阳公主,却不唤一声岳母。她轻声:“要挟你什么?”
冯瑛之:“要挟让我写和离书。”
杜平一时没说话。
冯瑛之以为自己猜对了,平阳公主果然和祖父是一样的主意。他苦笑:“如今冯家丢了权势,甚至连名声都难保,此时上门不免有攀权附贵的意思,平阳公主只会更看不起我。”
杜平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握住他的手:“我母亲没有看不起你。”
冯瑛之笑笑,没说话。
京城知府当属最不好做的官之一,不过从四品,在这块繁华地随便逛一圈,都能撞到比这官衔大的。问题是,那些勋贵高官犯了事,还要拿到衙门来判,简直让赵知府愁白了头发。他寒门出身,有今日的位置实属不易,这个骂不得,那个打不得,弄到最后什么案子都判不了。
咚咚咚,击鼓鸣冤。
赵知府看到主簿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顿感不妙。在京城久居的主簿自是见过世面了,上回外戚黄家小少爷犯事犯到他手上,都没见过这脸色,糟了,这回肯定碰到更硬的钉子了。
“大人,外头的是冯家六公子。”主簿上气不接下气。
赵知府当然知道冯阁老的案子,现在谁碰这案子谁就是傻子,能推多远推多远。他头疼地摆手:“赶走赶走,不肯走就找人把他架出去。”
主簿总算喘过气来了,接下后面那句:“永安郡主也一起来了。”
赵知府表情僵在脸上,什么?那个煞星?永安郡主的的大名在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顿时朝身旁瞪过去,说话有你这么喘大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主簿苦着脸:“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赵知府:“问我?什么都问本官还要你干什么?光吃闲饭不干活?”
主簿附着耳朵,出了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这人是赶不出去了,咱们要不偷偷遣人去公主府通知?我估摸着这事儿公主殿下不知情,郡主虽不懂事,公主殿下还是知礼之人。”
˙赵知府吹胡子:“还不快去安排?”
主簿哈着腰连忙去办。
永安郡主和前首辅之孙来击鼓鸣冤,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衙门外面围满好几层百姓,不少人垫着脚跟朝里望。
这是赵知府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他板着一张脸:“台下何人?”
“冯瑛之。”
“可有功名在身?”
冯瑛之:“一介白身。”
赵知府:“无论你要状告何人何事,都需先挨二十棍子。”
冯瑛之颔首,他自然知道。朝廷贱讼,甚至将当地诉讼数量作为官员考核的标准之一。他上前几步,将状纸递到案台上,然后便俯倒在长板凳上闭上眼。
赵知府顿感牙疼,他一点也不想对这位冯公子动手,打他二十板子好处半点没有,反倒麻烦一大堆。
届时,定有人会在背后闲言闲语,说他落井下石,看着冯首辅死了,便对冯家赶尽杀绝,怕是从此就背上“势利眼”的恶名。他娘的这是人话吗?天知道他有多想甩袖子不干吗?冯首辅是不在了,可这位冯公子是永安郡主的夫君啊!
杜平面无表情,目光扫过来。
赵知府只敢侧着脑袋避开视线,忍着牙疼,摆手道:“打。”
听说这位郡主极其记仇……苍天大地啊,他好想装病晕过去。
杜平冷冷的目光瞥向拿板子的差役,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差役顿时手抖了,板子高高举起,板子落下快挨到时立马放轻力道。行刑多年,他发誓这是他最小心翼翼的一次。幸而他挥板子的技术已至臻化,围观者只觉他下手重,把板子举这么高再打下去,“啪啪啪”的声音听着吓人。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顶多受些皮肉伤,根本累及不到筋骨。
即便如此,冯瑛之仍觉得疼。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板子。
小时候祖父给他开蒙,他耍小聪明偷懒,想用装病蒙混过关。那时候,祖父不过就拿戒尺在他手心抽两下,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嘴角扯了扯,一声不吭,从第一下数到二十下,直到结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