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板子挨完,赵知府也已经把状纸看完,手抖了抖,只觉前途一片灰暗。
就知道是个烫手山芋,上面每个字都看得他心惊胆战。这位冯公子简直把当今皇上和下任皇上都得罪个遍,唉,年轻人啊,不就仗着自己有个当公主的岳母吗?
若把状纸递上去,像他这种没背景的寒门子弟,很容易被当成炮灰。皇上一发怒,他这小人物就被杀一儆百的那个“一”。
可若不递上去,赵知府瞥一眼板凳上那人,这位冯公子也不像是个善茬。
冯家老六冯瑛之,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与人和善如沐春风,在京城交友广泛,几乎没人说他一个不好。
唉,这种人动起手来最是吓人。
冯瑛之扶着板凳想站起来,碰到伤处顿时眉头一蹙,又想强装无事继续起身。正在此刻,一只手伸到面前,从腋下将他肩膀扛起。
熟悉的香味淡淡萦于鼻尖。
冯瑛之转首看她,笑道:“让夫人见笑了。”
“别贫嘴。”杜平依旧面无表情。她一走过来,差役忙不叠地退开,生怕不小心就挨顿鞭子,重点是挨打了还没处说去,只能自认倒霉。
赵知府正要开口,只见门外走进一中年男子,他眼睛一亮,如看到救星一般。
中年男子行礼:“在下乃公主府管家,前来接郡主和郡马回府,叨扰知府大人了。”
赵知府恨不得把这两人打包送走,立刻点头:“行行行,冯公子受伤,带回去还得好生照顾。”
两人一拍即合,都想把这两个麻烦精给带走,越快越好。生怕他们后面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搞出个状告当今圣上什么的……正要如此办之时,一道镇定的声音传出来——
杜平直视前方:“赵大人,案子还没办呢。”
她一开口,衙门里顿时一片安静,围观群众的视线也纷纷聚集而来。
赵知府一下子哑壳,对视片刻,心虚地移开目光。
管家也不敢惹她,只能走近身去,压低声音:“郡主,殿下也来了,就在外头的马车里……您若不走,等殿下进来就麻烦了。”
杜平眼睛一眯:“拿母亲压我?”
管家头上直冒汗,正要说不敢不敢,就见善解人意的冯公子笑了笑,闻声劝道:“回去吧。”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妻子肩上,“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我要替祖父伸冤的意思,够了,没必要撕破脸皮。做人留一处,日后好相见。”
管家如闻天籁,觉得郡马真是天底下第一体贴人。
杜平没说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冯瑛之扬眉朝赵知府望去,开口道:“今日叨扰大人,如今衙门外头围观者众,不好继续再添麻烦,我与夫人先回去了。”他嘴角含笑,加上一句,“不过,请大人务必将状纸递上去,冯家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他点到即止,最后擡头看一眼匾额上“明镜高悬”四字,便被永安扶出去。
百姓主动让开一条路,看这位富贵公子泰然若素挨一顿棍子,从头到尾都是以理服人,不强辩不服软。围观的读书人忍不住赞叹冯家教养好,这位冯六公子果真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引人不胜向往。普通百姓也开始议论冯首辅冤屈的消息,想必不用等到明日,整个京城都会沸沸扬扬谈及此事。
赵知府简直无处话凄凉,冯瑛之最后那句话彻底堵住他的逃路。
虽然不用当众难办,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头也行不通了。
杜平一行三人一直走到街尾才看到两辆马车,前头低调却不掩奢华的那辆坐着母亲。杜平扶着瑛之跨前两步,只觉肩上的身体僵了僵,她立刻停住脚步,与马车隔三尺远。
平阳公主掀开车帘,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开口道:“翅膀硬了,胆子肥了,知道后果吗?”
冯瑛之自然知道此举是与皇上唱反调,可面对血仇,他咽不下一腔悲愤,宁可兵行险着。他放缓呼吸,解释:“不敢连累殿下,若皇上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连累不到我,我只是担心你们。”
冯瑛之硬邦邦回道:“谢殿下关心。”
平阳公主感受到他的疏离之意,沉默一瞬,又扭头去看女儿,开口问道:“你呢?”
母亲与瑛之碰在一起她就开始紧张,杜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态度如常:“我陪着瑛之。”
平阳公主差点被气笑了,瞧瞧这态度,心里还有怨呢。她生她养她教她,难不成还要为她的夫家无条件退让?她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重新选一次还是会这么做,涉及滔天权势,寸步不让。
平阳公主:“你们把事情闹大又能如何?能逼着父皇重审此案?若我是你们,首要该探一探太子的意思,若他认定了是冯大人动手,任你们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若太子想重审,父皇也只得同意。”
杜平垂眸,她想到了,她也犹豫过,可她最终没有提醒瑛之。她不想这案子水落石出,也不能阻止瑛之去追查真相。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沉默。
冯瑛之也有想过,但只要皇上不想重审,他就肯定入不了宫:“进宫有门禁。”
平阳公主:“何不来找我呢?”
冯瑛之自知冯家没了祖父,今时不比当日,沉默片刻,道:“不该将殿下卷入风波之中,您深受圣眷,若插手这事会让皇上怀疑您站队其他皇子。”
平阳公主眸光涌动,叹一句:“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功夫,两人僵持的气氛就松弛下来。
杜平不得不佩服母亲的本事,她望着母亲的眼睛,笑了笑,甚至笑出了声。
两人顿时都朝她看来。
杜平只觉可笑,真是可笑,她在这里战战兢兢,可罪魁祸首还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摆出一副冯佑之死与她毫无关系的清白模样。思及此,她笑中有怨:“不用假惺惺,你若有心帮忙也不会任由我们走到这里。”
冯瑛之按住她,低声劝:“此言过矣。”
平阳公主淡淡望着她:“你在怪我?”
杜平说不清心中涌动的是什么,但那股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直找不到发泄口。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恐引起瑛之的疑心。
杜平擡眸:“不敢。”
平阳公主与她对视片刻,移开视线:“上车,回公主府养伤,后面的交给我。”
杜平拒绝:“不用。”
平阳公主转过头看她,只盯着她,没说话。
肩上的身子稍向下滑了些,杜平将瑛之又往上扛了扛,转身向另一方向走去,那是回冯府的方向。她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
冯瑛之侧望她紧抿的唇角,目光深深,没有插嘴干涉。
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身体,她的肩膀并不宽阔,却很有力量,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去。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总是能让他安心。
他不知道永安为何跟她母亲起了争执,但他隐约能感觉到,是为了他。
平阳公主怒从心头起,强压下,冷冷开口:“你打算就这么扛着他走一路?后面那辆马车给你们。”说罢,吩咐管家坐前面,车夫挥动鞭子向公主府方向驶去。
马车行过,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杜平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没有驳了母亲的好意。她扶着夫君坐上马车,可他臀部都是伤,还透出些血印子,只好趴着躺下。
杜平:“我出去驾车。”
冯瑛之望着她:“为什么和你母亲闹?”
杜平折回身来,慢慢将视线停他脸上,反问:“你想把这案子交给我母亲?由她告诉你真相?”
冯瑛之摇头:“不,我要自己查。”苦笑一声,“别人给我的答案,未必是真相。”
尤其是平阳公主,这是一个会为利益妥协的人,绝不会为查清祖父的死不顾一切。再想得糟糕点,说不定她转头就会把这件事卖给对手,给他的真相只会是各方施压的结果。
杜平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拒绝她。”
冯瑛之笑得眉眼弯弯,他低头想遮住嘴角弧度,不像让自己笑这么明显,可忍不住,又问:“你可以好好说,不用这样的语气。”
杜平:“你想去公主府暂住?”
冯瑛之摇摇头,微笑:“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
杜平也笑了:“那不就得了?”
冯瑛之低声笑起来,招招手:“你且附过耳来。”
杜平:“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直接说就好。”
冯瑛之便撑着想坐起来,可屁股刚碰到软垫就疼得厉害,他面露痛色。杜平看见赶紧过去扶,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把手垫在他臀下。
“嘶。”冯瑛之抽一口冷气,碰到她的手立马就龇牙咧嘴。
杜平一惊,又赶紧抽回手。
“嘶——”冯瑛之一屁股摔到垫子上,倒抽一口更大的冷气,整张脸都发白。
杜平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她凑过去问,“要不我还是扶着你趴下?”
冯瑛之苦笑:“坐你手上和坐垫子上有区别吗?你的手掌还比垫子硬一点。”
杜平:“……有点急,就没想那么多。”顿了顿,多此一问,“很痛吗?”
冯瑛之笑道:“你碰的,为夫不敢说痛。”
杜平:“……”
冯瑛之看着她凑近的脑袋,又笑了笑。她白皙的面庞上渗出汗珠,刚才一直架着他定是很重,可她半声也不吭。这样一想便有些心疼,他擡起袖子在她额头轻轻一擦,万般情意堆在眼眸,浓郁难化:“我只是想替你擦擦汗。”
杜平凝脂般面孔缓缓爬上红云,白里透红,引人窥视。
冯瑛之微微一笑。
杜平脸上顿时更红。
他只是这样笑着,彼此间挨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双目对视良久。他甚至手指都没碰到她的肌肤,仅袖口带着凉风在额头上一划而过。
却比做亲密事时更让人羞涩。
他的眼睛里都是她。
杜平摸了摸脸,红着脸瞪他:“不许问我为什么脸红!”
冯瑛之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来。他擦擦笑出的眼泪,跟她初相识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她这一面,只在他跟前才有的风情。
“永安,你怎么能这么好?”冯瑛之感慨道,“以前只觉你胆大妄为,敢在御书房吵闹,敢跟师长争辩,别人生气不过拂袖而去,你生气却敢大打出手,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敢在皇上面前讨要,说你至情至性倒也不算,那时你我不过朋友,你却能不在乎男女之情直接嫁进来,你这人其实极其理智,可偏偏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实在是矛盾,理智的人通常会权衡利弊,总是挑选最有利的那条路。
她却不完全是这样。
冯瑛之笑道:“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事吗?”
他不过是感叹,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看到永安点头,他讶异:“是什么?”
杜平一脸认真:“我怕你讨厌我。”
冯瑛之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只当是甜言蜜语,摇头笑道:“我怎会讨厌你?”
杜平没再多说,她觉得现在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每天都担心东窗事发,每天都害怕一觉醒来就看到瑛之憎恨的表情。
她做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她能做什么?
她只能把一切瞒得死死。
就如母亲所说,只要她不说,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杜平坐在马车外,鞭子轻轻一挥,马儿便驾着马车向前得得跑去,迎面来秋风乱醉,将天际朵朵白云揉碎,她只轻轻将发丝捋至耳后。
她想,其实她和母亲是同一类人。
她们流着同样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