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腿瘸以后一直窝在东宫,不面客不出门,每天路过的宫人都能听到传出来砸东西的破碎声,以及男人暴躁打骂的声音。
最初几天,皇后日日都来照顾,暗自抹泪,可对着儿子时又满脸坚强。可惜,她温言相劝只换来太子的沉默以对,终日颓废不可言。
接着,黄家也派人来安慰,结果太子连面都不见,只让他们匆匆放下礼便赶人。
至于兄弟姐妹更是别提,对着他们永远大门紧闭。
皇帝除了太子刚接回的第一天去探望过,然后忙两□□政又病倒了。先是南方传来瘟疫,再接着北方雪灾严重,无数百姓被活活冻死。皇帝命内阁安排处理,可少了一个冯阁老,皇帝总感觉哪处空空的,无人商量。
孙首辅自然也很好,但他与冯阁老不同。
皇帝每次跟冯阁老讨论,觉得冯佑总能说中他心意。可孙阁老则不同,孙繁那人刚正不阿,仗着老臣身份说话直来直往,分明不中听,偏偏要说是忠言逆耳,有时候一句话气得皇帝想赶人。
萧萧梧叶送寒声,万里悲秋,无边落木。
皇帝躺在床上,只觉一生坎坷艰难,如今多病缠身。他少年丧妻,青年丧父,中年时还丧过几个儿女,等到老年,一直跟在身后的臣子也先走了。甚至连要接任大位的太子也变成这样,只觉悲从心来。
他休息几天,总算能下床了,便又想去东宫看看太子。
方总管扶着皇帝跨进门,就见一只玉枕砸出来,险险擦过皇帝身侧。方总管连忙挡在前,皇帝便几步走进去,怒道:“像什么话!”
因没通传,太子没想到竟是父皇来了,呆住,喏喏开口:“父皇……”
皇帝看着他满脸胡子,身上也只着寝衣,根本不像个一国太子。他满腔怒火快喘不上气来,呼吸急促,骂道:“你这还像个人?你打算一辈子窝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屋子里到处是瓷器玉器砸破的碎片,太子每天一生气就砸东西,砸完又蒙住被褥默默流泪,觉得后半辈子都完了。
太子笑容苍凉,对父皇的责骂毫不在意,开口问道:“父皇是来废儿臣的太子之位?”
皇帝气得手指颤抖,指着他说:“你只在意这个?做不上太子就连人都不想做了?”
太子仰头望屋顶:“若一开始就做个富贵闲王,倒也不错,可儿臣当过太子,再退回去做个闲散王爷……”他自嘲地笑笑,“就有些受不了。”
皇帝沉默下来,他朝旁摆了摆手,方总管立刻上前弯腰,将一张状纸递到太子面前。
皇帝开口:“你看看。”
太子无精打采地拿起来:“这是什……”语音一顿,他脸色骤变,瞪眼骂道:“冯家还有脸上书告冤?把孤害成这副样子不诛九族就算便宜他们!”
皇帝看他一眼:“你确定是冯佑动手?当时你清醒着?”
太子回道:“儿臣是晕过去了,可除了冯佑还能是谁?冯佑即便不是主谋也是从犯,”他冷笑一声,“说不定早跟我哪个弟弟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想给冯家图个从龙之功!”
皇帝沉默许久,淡淡道:“没有证据的事,别胡说。”
太子“嗖”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外面大声道:“明摆着的事还需要证据?呵,所谓的兄弟,全都在惦记东宫的位置!父皇,您废了儿臣不要紧,您真打算立那些残害兄长的不是人的东西为太子?”
尤其那些已经成年的兄弟,他一个都不信!还假惺惺来登门探病,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一个都不见!没空陪他们演虚情假意的戏码!
皇帝此时已恢复成平日里喜怒不辨的模样,目光深不见底,反问一句:“哦?依你来看,可以立谁?”
太子情绪激动,胸口不住起伏,他说出心里话:“还不如立十七,成年之前可以让内阁先帮着,成年之后再换政。”
十七皇子,年方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也绝对掺和不到谋害太子的案子里。
太子越想越有道理:“反正其他几位皇子也没学过朝政之事,尤其那几个成年的有自己小心思,反倒容易给内阁添乱,索性挑个小的,心地纯善又聪明的,可以慢慢教。”
皇帝没有说话,他没有纠正儿子,他挑选太子从来不在于纯善与否,要么挑嫡长子,名正言顺遵循大义,要么……他叹口气:“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看到这一团糟的屋子就来气,皇帝转身离开。
方总管跟在他身后,只觉陛下的步子越迈越慢,到最后几乎停下了。
皇帝停住脚步,突然扶住方总管闭眼喘粗气,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快站不住。
方总管急道:“陛下,陛下没事吧,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皇帝擡手拦住他,捂住胸口咳嗽,哑声道:“不用。”他总得把这身子撑下去,至少得撑到选出太子,平定朝局。
方总管:“那奴才先扶您回去。”
皇帝由他扶着,慢慢走路,地上积着金色落叶,树木的枝干都光秃秃了,他踩在上面发出沙沙声,忽然勾出一抹笑,几分自嘲几分悲痛:“大伴,你觉得是谁?”
方总管垂眸:“陛下难倒奴才了。”
皇帝呵呵一笑,声音凉凉的:“太子的念头完全落在那人掌心,挑个小皇子,找内阁……呵,何必找内阁呢,还不如朕临死前安排个摄政王,你看看,这么一来,最顺谁的心意?”
方总管不敢发出声音。
他陪了皇帝这么多年,清楚哪些是龙之逆鳞。有些话,皇帝能说,他不能说。
皇帝望着白茫茫的天色:“她的手段愈发狠厉了……呵,也许本来就狠,只是藏得好。她知道要了太子的命会惹怒朕,所以点到为止……就等着朕的反应呢。”
当日夜里,皇帝的病情又开始反复,加上白日在东宫动了气,怒急攻心,在吃药前就昏倒在寝宫,迟迟不醒。
一时间,整个皇宫内院都灯火通明。
太医院会诊却拿不出个主意,说实话,皇帝已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要弄醒也得下重药,可皇帝不开口同意,哪个太医嫌命长敢给皇帝下虎狼之药?
宫中顿时陷入僵持。
消息传到公主府的时候,平阳公主还未睡下。
她立刻换好衣服,唤人将弥英秘密召来公主府。她脑中将可能的情况逐一思考,若是父皇从此不醒,今夜会是最好机会。她情绪中夹杂一丝悲痛,可更多的是冷静,若让她选择,自然是父皇主动给予更好,可惜形势有变。
她本不欲在父皇活着的时候动手,如今父皇如今生死未卜,从太医院安插的人传来消息,即便救醒恐也活不久。而且,这次太子之事更是天赐良机,同时将内阁最反对她的人和太子一箭双雕,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弥英跨进门的时候,只见他的殿下站在窗边望月,身上是一袭华服逶迤拖地,眉目间却拢着一缕轻愁。
他脚步顿了顿,他已很多年未见殿下这副样子。
上一回见她如此难过,还是初遇之际。
那时她是为杜厉伤情,那这回呢?
弥英移步到她身旁,轻声:“如今的局面于你大利,该高兴才是。”
平阳公主望着圆月一瞬不瞬,声音喃喃:“他予我骨血,教我养我,是他成就我,却也是他限制我……”
她并未对接下里的安排有何犹豫,只觉三十多年父女之情,一旦父皇醒来,恐怕就是他们父女决裂的那一天。可她谋划至今,已毫无退路,甚至也不打算准备退路,若是不成唯有一死。
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不过叠着一层血缘,便无端让人伤感起来。
平阳公主吩咐:“派人将几位皇子的府邸看守起来,先别露行踪,否则父皇提前醒来只会将我们的人一锅端了,这事不能急;可若父皇驾崩的消息传出来,立刻死守皇子府出入,若有人妄动直接关押。”顿了顿,她擡眸,“斩杀亦可。”
屋中静默一瞬。
弥英点头:“都听你的。”
“尽量别和禁军起冲突,俞统领的立场本是中立,只要我在宫内顺利伪造出遗诏,禁军便不是问题。”
弥英也同意:“这样最好不过。”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府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他俩在夜色中并肩而行,前后并无侍从跟随。银色月辉洒在彼此面庞,悄无声息中,弥英轻轻握住她袖中柔荑。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侧眸望他。
弥英眸中有千言万语,亦有柔情百转。他擡手欲触碰她面颊,可最终手在半空中转向,他仅是克制地将两根发丝捋至她耳后。
他开口:“我会再多派人将几位重臣的府邸也一并看守。”
皇帝重病昏迷,几位阁老定已被请入宫中,一旦发生状况,他们府中亲人都可作为人质威胁。
平阳公主笑了笑:“可。”
弥英看她斗篷上的结有些乱,伸出手将其解开,然后灵巧地重新打一个漂亮的结。
他擡头:“如果出事了,都由我……”
“别说不吉利的话。”平阳公主在他手背轻轻一碰,“等我回来。”
“……好。”
皇帝依旧还在昏迷中,太医院始终不敢下药,局面仍在僵持。
平阳公主抵达时,外殿已聚集了诸位阁老,太子和端王。皇后来看过后又匆匆离开,身为六宫之主,在这等情况下先要稳住后宫。又过一会儿,其他几位成年皇子也已赶到。大家互相看一眼,孙首辅站出来说:“人都到齐了,方总管你这下可以说了?”
太子是其中最紧张的一人,父皇昏迷前还未废太子另立,若今日这关过不去,是不是意味着……他还能登基为帝?
太子咽了口口水,眸中藏有窃喜。
端王眼里都是紧张,随着孙首辅这句话而望向方总管。
平阳公主站在最边上,姿态淡定稳重。
方总管望着众人,轻飘飘一句话震慑全场:“陛下前几日就觉得身体不对,已提前写下遗诏,就放在御书房。若陛下一直不醒,就按遗诏上写的去办,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子身子一颤,心想……完了……遗诏内容定是另立太子。
不禁太子如此作想,其他人也是同样想法,不少皇子双眼发光。
几位阁老却是松一口气,皇帝即便不行,至少也不会出现混乱情况。
孙首辅依旧看着方总管,目光让人感到压力:“皇上并未与我们提及此事。”
方总管:“陛下也没料到今日会陷入昏迷,有很多事仍在犹豫中,可陛下又担心自己一病不起,便以防万一先留一手。陛下尚未与诸位大人提及,可能是还想斟酌一番,当然,这只是奴才的猜测。”
孙首辅点点头,没说话。
方总管在众人注视中走到平阳公主面前,行礼道:“殿下,陛下嘴里挂念最多的就是您,最信任的也是您,由奴才带您过去,一起将诏书带过来。”说到此处,他又望向众人,“而其他人都留在这里,不可妄动。”
孙首辅:“去吧,我在这里会看好,不会出乱子。”
刚听到“遗诏”二字时,平阳公主稍有意外,她没想到父皇提前作此准备,不过,对她来说这样更好,将伪造的遗诏拿出来时更容易令人信服。
不过,同时也存在一个问题,短短时间内是否来得及给伪造的那封盖上玉玺?然后在方总管的注视下偷梁换柱?
所有的思绪只在一瞬间闪过,根本来不及犹豫。平阳公主点头:“好,有劳方总管带路。”
两人一同前往御书房,方总管在前面拎着灯笼,低垂脑袋身躯微微躬着。
到达后,方总管打开御书房的大门,然后立在门口恭候。他站的位置,正好将里头一切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一眼就看到玉玺位置。
方总管低声:“殿下,诏书就放在书架第二层最里面的格子。”
平阳公主颔首,自然无比地接过灯笼,抢先开口道:“里面还是有些暗,我拿进去照着。”
方总管:“奴才进去给殿下点油……”
话语尚未说完,平阳公主突然在脚下一绊,整个身子往前倒去,灯笼也摔在地上,登时就熄灭了。
四周一片黑。
只余天上的月光清冷,和远处模糊不清的灯光传来,可隐隐约约连近在咫尺的人影都看不清。
平阳公主:“糟了,我在这里等,劳烦方总管再去拿盏灯来。”
方总管沉默片刻,应道:“只要请殿下等候片刻。”他在宫里几十年,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他也能顺着记忆走出路来。
平阳公主仔细聆听脚步声,待他一走远,立刻从袖中擡出伪造的遗诏,急急忙忙将玉玺盖上去,然后将又放回原位。
做完一切,她终于松一口气。
方总管很快就提着灯笼回来,这次他也一起跨进门槛,恭敬道:“还是由奴才拿着,给殿下照光。”
平阳公主颔首,然后在他陪同下走到书架,从第二层最里面的格子取出诏书。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其他人已在外殿等得心急如焚,尤其是几位皇子,不停垫脚张望。看到他们回来,顿时一喜:“来了,来了。”
可话音刚落,平阳公主和方总管还未跨进殿中,太医院邓院正先从内殿跑出来,激动道:“皇上醒了!皇上醒了!”他实在是发自内心得高兴,太好了,这下子不用全家陪葬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平阳公主擡眸,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假遗诏,心有不安。
醒得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