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刚醒来,方总管立刻上前随伺,并将外殿的情况详细解释一番。
诸位阁老还在外殿等候,就等皇帝清醒后有何命令;几位成年的皇子也早已出宫建府,按理说,晚上也不适合留宿宫内,也等着皇帝的消息。其中属端王最为沮丧,一腔期待都被泼了冷水,不过,父皇还活着也算是个好消息。
平阳公主静立一旁。
方总管轻声:“陛下,可要宣他们觐见?”
皇帝脑袋还有些晕,不耐心地摆摆手:“不见,让他们都回去。”顿了顿,终将他睁开眼睛就想问的那句话问出口,“轻容呢?”
这三个字有些没头没脑。
可方总管明白他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
皇帝顿时心下一沉,许久不说话,方总管便在一旁耐心等待,时间仿佛在此刻无限延长,每一道呼吸都镌刻在犹豫中流逝的寸寸光阴中。
皇帝闭上眼,哑声道:“让她留下,”他苍老的手指用力捏住被褥,又重复一遍,“只让她留下。”
方总管得令,转身出门便去转达圣意。他一跨出门槛,所有人都围上去,异口同声:“皇上如何?”“父皇如何?”
方总管:“诸位大人和殿下先散去吧,陛下还需养神休息,无论何事都等明日再说。”
孙首辅皱眉:“那诏书……”
方总管垂首:“大人可等皇上身体好些了,再进宫商量。”
孙首辅颔首,其余几位阁老也是同意,他们这把年纪折腾一晚上也累了,便转身离开。几位皇子表达对父皇的关心挂念,觉得孝心尽到了,应该让人挑不出错了,便也一并出门。平阳公主和太子落在最后面。
此刻,方总管出声:“还请公主殿下留步。”
平阳公主停住脚步,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缓缓转过身来。
其他人都意外地向她看来,不少皇子心里酸溜溜的,父皇的心真是偏得没地了,出这么大的事,最后竟只记得让女儿进去看看,唉,这圣宠隆重真是一目了然。他们连嫉妒都不会了,毕竟皇帝是一贯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偏心得明目张胆。
几位皇子还得讨好平阳:“有劳皇姐,父皇的身子还需你劳心照看。”
平阳公主点头,便朝内殿走去。
内殿连太医都已退下,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以及站在一旁的方总管。皇帝的虚弱连藏都藏不住,每个动作都格外吃力,方总管正要上前,却被他擡手阻止。
屋中的气氛有些怪。
皇帝擡眸,望着女儿的目光让人胆寒。
平阳公主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她强压心乱,柔声试探道:“父皇该早些休息了,不知留下女儿有何事?”
皇帝看着她,淡淡道:“大伴,你去搜她的身。”
他说话声音很慢,可每个字都石破天惊。
平阳公主一动不动,看着皇帝的目光一点点变了,眸底暗沉如同黑浪翻滚的深渊。方总管朝她走去,低声:“殿下,老奴得罪了。”说罢,擡手便去搜身。
平阳公主拦住他。
方总管顿时停下动作,不敢再动。
平阳公主盯住父皇,吐出两个字:“不用。”
她什么都没解释,可这两个字已经表达一切。
方总管转头去看皇帝,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甚至不忘将门关上,只留他们二人在内。
皇帝眼窝凹陷,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你太令朕失望了。”
事情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平阳公主嘴角勾了勾,却称不上是笑:“父皇不惜设局骗所有人,就为了引我入瓮?”
皇帝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他白日在东宫确确实实动怒了,气淤于心,用晚膳时又毫无胃口,只喝了两口汤。结果看奏折时觉得头昏眼花,坐椅子上就晕过去。
等他醒来时,身旁只有方总管。他知道邓院正束手无策,去太医院找人一同会诊。各宫都已得到消息,蠢蠢欲动,皇后已下令将诸位阁老和皇子召进宫来。
那一刻,皇帝就决定将计就计。
是人是鬼都放出来溜溜,当然,最想看的就是轻容会作何反应。他甚至告诉自己,只要轻容什么都不做,就当先前对太子案的臆测都是胡思乱想,就当之前一切都是他多疑所致。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
皇帝开口:“把东西拿出来。”
平阳公主走到床边,将袖中的假遗诏递过去。皇帝打开一看,冷笑:“你想做摄政王?”劳心劳力这么多年,一个摄政王就能满足?他讽刺,“朕还当你会命那群和尚杀进宫里,逼朕退位让给你。”
平阳公主听话听音,知道父皇已对灵佛寺忍不下了,至少对弥英已忍不下去。她欲辩解两句,却又知道皆是枉然。若父皇连她都要除掉,她身后的那些更是保不住。
虽然前方是死路,可她总要搏一搏。平阳公主道:“父皇觉得这样不好?您对女儿向来疼爱,若按遗诏说的来,江山可保稳固,兄弟之间也可免一场争斗,这不就是您的愿望?”
皇帝望着她。
平阳公主毫无畏惧:“您觉得诸位皇子中,哪一位可胜过我?”
皇帝目光深沉:“朕活着的时候,你不会对兄弟下杀手,可等朕死了,他们中若有谁敢反对你,或想将十七拉下来……你绝不会手下留情。”
平阳公主笑了笑,她是真心觉得可笑,这样做不对吗?哪一任皇帝不是这样?只偏偏对她要求苛刻?必须宅心仁厚?必须一退再退?凭什么?哪一位执政者是靠仁厚坐稳位子?
至少,她自认行事比其他几兄弟更懂得克制。
她叹一口气,反问:“您做得到?”
皇帝沉默以对,许久,又道:“若再放任你下去,等朕走了,你也会带人杀上这个位置,你不在乎血流成河,也不在乎兄妹情谊。”
这已是定罪,平阳公主笑笑:“小时候您教过我,赢的人才有资格谈论仁慈。”
皇帝望着她的眉目,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阿珍刚为他而死,轻容思念母亲,每天夜里都暗自哭泣失眠,他那时也同样伤心,便每天到点都去陪女儿,哄着抱着,替她擦眼泪,给她讲故事……直到她入睡。
小时候的轻容粉雕玉琢,又早慧懂事。
那时他将对珍儿的思念愧疚全倾注在女儿身上,极尽宠爱,什么事情都亲自教导,他只觉得自己有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儿,以此为傲。他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她能安安静静在一旁看书练字,从不打扰。他将她抱在膝头,教她朝政教她制衡,无论何事都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曾经,他为此欣喜女儿聪慧。
后来他知道,他错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平阳公主亦深深凝视,她已很久没仔细地看过父皇,他们靠得这样近,看着花白发丝和满脸皱纹,她意识到,父皇真的老了。这个对她来说,犹如天一样的男人,也快走到生命尽头。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她懂父皇,亦如父皇懂她。
看眼睛就知道,他已作出决定。
平阳公主:“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皇帝轻声:“你去守皇陵吧,那里安静,吃穿上不会亏待你。”
到这地步,父皇仍愿意留她一命,平阳公主嘴角含笑:“其实,您已想好继任人选。”若论帝心,无人比她更加了解。如果父皇还在犹豫,在她提出建议时,他目光中至少会有动摇。
可是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
皇帝没有否认。
平阳公主:“是承业,对吗?”
皇帝神色复杂:“承业宅心仁厚,脑子也聪明,只是缺了些经验。若是他继位,即便知道太子受伤的真相,也不会欺负你和永安。”
平阳公主朝他一笑,点头道:“您安排得都好。”她缓缓起身,望着床幔前挂着的尚方宝剑,看得入神,“只不过,对我来说,幽禁一辈子宁可一死。”
话音刚落,她擡手拔出尚方宝剑抹向脖颈,狠狠一压。
刀锋反光刺眼,顿时鲜血喷洒,绯红色溅到皇帝的眼睛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
平阳公主身子软软滑落地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尚有气息,雪白的颈部沾满粘稠的鲜血,顺着脖子不停流下来,将地面都染红。
皇帝彻底呆住,急着从床上起来,结果跌倒在地,衣服上沾满女儿的血,他大喊一声:“轻容!”
听到动静,方总管赶紧进来,打开门顿时一呆,回过神立刻扶起皇帝。
皇帝一把推开方总管,爬到女儿身旁,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他哆嗦地伸出手,想止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却是徒劳。他眼眶里全是血丝,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平阳公主嘴角勾起弧度,气息微弱:“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皇帝摸上她的脸,手上的血沾到她面孔:“你就那么想要那位子?”
平阳公主眼睛里生气渐渐消散,可野心仍占满瞳孔:“毕生所求。”
皇帝满脸痛色,眼泪掉在她脸上,洗去血迹:“不孝女,你怎么能这样死在朕面前?你故意伤朕的心……你想痛死朕……”
平阳公主笑了笑,她颤巍巍擡起手,替他擦泪:“父皇,别哭……我这个不孝女,不值得您伤心……”
皇帝泪流满面。
平阳公主望着他的眼,用最后一口气恳求:“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求您……放过她……”
皇帝脸上有悲痛,也有泪水,可是没说话。
平阳公主眼角淌出泪,吊着一口气,声如悬丝:“求您……”她紧紧捏住皇帝的手,骨节用力得泛白,她眼睛一瞬不瞬,哀声道,“求您……”
皇帝不忍让她死不瞑目,点头道:“朕答应你。”
平阳公主闭上眼,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就这样走了。
她知道,做出这样的事,父皇容她活着就是最大的仁慈;可她若死了,父皇就会心软,反倒想起以前的好来。
她这个不孝女,到最后仍在算计父皇。
皇帝紧紧抱住女儿的尸体,血泪盈襟,痛之入骨。
天色浓稠如墨,缀着繁星点点。
弥英刚拿到下面回禀的消息,诸位阁老和皇子已经出宫回府,可殿下依旧没消息传来。他转首远远望一眼皇宫方向,已做好最糟糕的打算。
他拢着一身黑色斗篷,悄无声息地潜入冯府。
杜平此时正在睡梦中,听到响动,睁开眼正好对上冯瑛之的视线。
她坐起身:“我去开门。”她刚走出院子,就看见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前方。他拉下斗篷,月光洒在无暇面庞上,引得杜平蹙眉:“是你。”
弥英望着她:“郡主,我没有多少时间,说完就走。”
杜平正与周公下棋呢,被人硬生生吵醒,而且是被讨厌的人吵醒。她不耐烦道:“说。”
弥英:“皇上重病昏迷,晚上将诸位阁老皇子都召入宫中,殿下也一同去了。如今,其他人都回来了,殿下依旧无音讯。”
杜平沉默片刻:“也许是留母亲伺疾。”
弥英苦笑:“殿下离开前说过,有任何异状都会先传消息出来,不会不声不响地留宿宫中。”顿了顿,“您自己小心,当然,若能探得殿下安危就更好。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安排,先走一步。”
夜影重重,光秃秃的树枝影子挡住他去路。
杜平脸色一沉:“你们做了什么?”
弥英停住脚步,回首道:“殿下不希望您知道。”
杜平冷笑:“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弥英:“担心以后没机会说了,便先将情况告知您一声。”
杜平怒从心头起,什么叫以后没机会?什么叫有异状就会传出消息?真当她是傻子?她瞪眼逼视:“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把你们干的事情说清楚。她不希望我知道又如何?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斩不断的血缘关系,无论什么我都逃不掉!”
弥英目光如水,没有气恼,也没有急躁。他慢慢将兜帽带上,一双眼睛在月色映衬下格外明亮:“殿下只是干了她想干的事。”
杜平已猜出一二,气道:“她想干什么?”
弥英反问:“她想要的东西,您不知道?”
杜平当然知道,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扔下一句:“我现在入宫一趟。”
“您没有宫牌。”
杜平一脸嘲笑,这简直是废话,有没有宫牌她不知道?她扭身往回走:“有宫牌就走进去,没宫牌就闯进去。”
灵佛寺沉静地安睡在漆黑夜幕中。
弥英回到寺中,立刻将心腹都召集起来,他吩咐元历:“你点一下人,要快,等天亮就来不及了,你们趁夜逃出城去,往南走,和元青汇合,混入民兵中官府就不好查。”
元历急道:“首座您呢?”
弥英:“情况还没这么差,只是以防万一,若是我料错了,会派人传消息给你们,记住,一定要收到我消息再回来,否则永生不得入京。”
弟子们与他流泪惜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弥英一人独上楼阁,巨大的青铜梵钟高高悬挂。他抚上莲华形的八叶,感受着高低不平的粗糙。月光悠悠,透过天窗照着他半边袈裟,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俊美绝伦的面颊透出一丝落寞。
他眼神温柔,嘴角弧度既有悲伤又是微笑:“你若去了,我便陪你一起。”
这辈子,他不能陪她一起生于世间,也不能与她光明正大厮守一起,那么至少,他想陪她一起离开。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