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色骏马闯入宫门,守门的侍卫立刻吓道:“永安郡主!”他不过见是郡主,稍稍打开一条门缝说话,没想对方直冲而入。
杜平眼睛也不眨,驾的一声,夜风呼呼拂动长发飞扬。
禁军被惊动,立刻有一队人马追在她身后,虽只有郡主一人出不了大事,可若打扰皇上休息也是罪加一等。
杜平策马速度极快,停在皇帝寝宫外,翻身下马。
身后是一群侍卫欲上前包围。
杜平视若无睹,大步向前走去,最终停在门前。她气喘吁吁,下跪道:“参见陛下。”声音很大,方圆十米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睡得再熟也能被吵醒,停在树枝上的乌鸦被惊动,“哇——哇——”鸣叫声粗劣嘶哑,扑翅而飞。
俞统领上前,按住她肩膀:“郡主,陛下已歇下。”
杜平目视前方,不理他,朝着大门再行礼:“参见陛下。”声音和方才一样大。
俞统领面色不豫,按在她肩膀的手加大力气,寂静的夜里,甚至能听到骨头“吱嘎”声。杜平肩膀纹丝不动,脸上表情也是不变。她仅是擡起另一只手,力道不轻不重,正中对方腕间穴位,一下子将手从肩膀上拍下。
她擡手时依旧目视前方,却仿佛耳朵上长了眼睛,瞄准的位置分毫不错。
俞统领只感到手腕一麻。他扭了扭手腕,眯起眼,打算认真动手拿下她,免得到时候皇上问罪。
正在此时,殿门被打开,方总管从里面走出来:“陛下有请。”他擡头扫视一群,“其他人都退下。”
杜平立刻跨入门槛,还未步入内殿,她就问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面色一变。
皇帝根本未入睡,衣着整齐地坐在椅子上,他一双眼睛疲惫却清醒,淡淡瞥来一眼,训道:“夜闯皇宫,成何体统。”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满腔血腥味,刚才这里究竟流过多少血?声音已有些抖,她低头认错:“陛下恕罪。”眼角余光环视一圈,外殿并无他人,母亲不在这里。
皇帝望着她:“你进宫为何?”
杜平擡头,看到他眼眶里的血丝,以及哭肿的双眸。她心中沉得愈发厉害,这天下有什么事能让皇帝哭?她连身子都开始抖,目光里俱是担忧和急切:“母亲一直未归家,是以进宫一问。”
屋子里很静。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杜平盯住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盯住一个洞来,声音不知不觉就哑了,放软了语气问:“外祖父,母亲还在宫中吗?”
皇帝起身,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年,整个人都失去生气。方总管上前扶着,打开门,两人向内殿走去。皇帝轻声:“她在这里面。”
杜平“嗖”的一下窜了过去,看清里面的一切后,瞳孔骤缩,她僵硬地止步在门口,不敢再动。
地上有着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干涸成深红色。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用看到脸,不用听到声音,她就能确定,那是母亲。
杜平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母亲睡着了?”
皇帝没说话,只用冷冷的目光望过来。
这一缕目光打破她最后的奢望。
方总管低头:“公主殿下过世了。”
杜平全身上下动弹不得,仿佛一座沙子堆成的人像,风一吹,就散了。
她还记得跟母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还在生母亲的闷气,她不肯跟母亲回家,她说,你自己回去。然后,母亲便自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却仍担心她会累,给她留下一辆马车。
她为什么不肯服一句软?
她为什么不肯抱住母亲道一声没关系,让母亲心安?
她都还没好好孝顺过母亲,从江南回来以后,也没好好陪伴过母亲。
她们才堪堪做了十多年母女,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转眼就缘尽了?
杜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床边的,看着床上的人眉目依旧,闭着眼翘着唇,跟睡着了没两样。她缓缓伸出手,抚上母亲面颊,只感受到一片冰冷僵硬。脖颈上,是与安详面孔完全相反的狰狞,她摸到伤口处,顿时僵住。
这辈子,再也感受不到母亲身上的温度。
她已失去世上最亲的亲人,甚至,对她来说是唯一的。
杜平眼睛一霎那就红透了,扶住床,弓着身子不住干呕,胆汁胃液都一起吐出来了。她全身不住痉挛,牙齿也打颤,完全控制不住身体反应。
皇帝看着她,长长叹一口气。
方总管上前扶住她,劝道:“郡主,节哀。”
杜平只想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她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可是不行,仅存的理智提醒自己,还在皇宫,事情还没完。
她擡头,声音沙哑:“是什么罪名?”
皇帝望着爱女的遗容,沉默片刻,开口道:“对外便称,是急病猝死吧。”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磕头:“谢陛下。”她低着头闭眼许久,还是问出口,“她做了什么?是死罪吗?”
皇帝打量她的神色,想看这话问得有几分真,还是故作不知情。可惜他只能看到悲痛绝望,再无其他。他叹道:“是死罪。”
杜平眼泪终于掉下来,哽咽开口:“一定要死吗?非死不可吗?留一条命不行吗?”
皇帝痛道:“朕没想她死。”
杜平泪水模糊了眼睛,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从力道和方向判断,她得出结论:“她是自刎?”
皇帝闭上眼,又浮现出女儿决绝自尽那一幕,每想一次便痛一次。他眼睛湿了,擡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缓缓移开:“是。”
杜平抹一把眼睛:“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皇帝:“她说,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求朕放过。”他看到永安瞬间绷紧的身子,继续道,“她如今没有夫家,朕不舍得让她无家可归,打算将她葬入皇陵。轻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她一个人在地底下孤零零的,你可愿意去守陵,一辈子陪着你母亲?”
这是他做父亲的私心,不忍让女儿孤苦伶仃。让她最喜欢的人陪着她,这样便不会寂寞了。
杜平擡眸望去。
皇帝的目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语气中藏有威胁:“冯佑的死与你母亲有关,若冯家知道了,也容不下你,不如由朕给你个体面,你可愿意?”
杜平眼神不躲不避,没有犹豫:“愿意。”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总算没辜负轻容的一片疼爱之心,“你先回去休息,葬礼由朕来安排。”
杜平一路策马,她没有去冯家,直接回到公主府。
她如今步入府中,只觉恍如隔世,这座府邸已失去它的主人,正如她也失去母亲。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每一处摆设,每一处景致都如此熟悉,每走过一处都能忆起和母亲相关的事情,睹物思人。
杜平鼻子一酸,不敢再看,匆匆朝母亲屋子走去。
没想到寒山正守在母亲屋前,看到她来了,上前掏出一封信函递过来:“郡主,这是殿下给您的。”
杜平怔怔接过,走到屋中坐下,展开细读:
信上第一行字,便是“汝见此信,吾当已身死”。
杜平手抖了抖,她移开目光平复心情许久,才有勇气继续往下看。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时至今日,当真相大破之日,冯家必不容汝,京城亦不容汝,众争之地勿往,当眼望北方。吾度将来十年二十年,天下或处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余外,暗自蓄力招兵治军为至要事。汝之志向,吾亦心知,汝可前往北方投靠杜厉,汝亲父于治军打仗可属当世奇才,此人可信亦可用。切记,利可共而不可独,轻用其芒,深藏若拙。”
杜平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从头到尾,每个字都是母亲对她将来的淳淳劝导,苦口婆心,即便死了,也还在为她铺垫后路。信至末尾,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与前面端正的笔迹完全不同——
“愿汝翺翔于九天,再无束缚。”
杜平泣不成声,她把信纸折起来置于火苗,看着它零落成灰,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灰了。许久,她抹一把脸,开口道:“母亲有何安排?”
寒山:“殿下说您在三日之内必须离开京城,否则等皇上空下手来,想走也走不了。”
杜平看他:“怎么走?”
寒山掏出一张地图,展开顺着路线指示:“出城之时,属下会替您引开追兵,若有幸脱逃,我们最后在此地汇聚。”他指着地图上某图,重重一点,“到了这里,已算摆脱追兵,朝廷只在那里设了驿站,连官府也无,几乎是无人管辖地带。”
杜平看一眼地图,再往后走,往西走就会进入徐家势力范围,往北走则是匈族所在。
寒山继续道:“殿下离开前,将能带走的家当都交给郑嬷嬷保管,留给您后用,准备好后即可安排后续行动。”顿了顿,他擡眸问,“郡主决定何时出城?”
杜平没有说话。
寒山紧绷的面孔难得透出一丝焦急:“郡主?”难道郡主还留在这里?他虽不知信函上写了什么,可公主殿下留后路的时候再三提醒,一定要带郡主离开。他道,“殿下嘱咐去江南不适合,去冯家也不行,这条路是最稳妥的。”
杜平问道:“你知道母亲情况如何?”
寒山沉默许久,只道:“殿下只说,她若寅时还未回来,亦未传回消息,就让属下带您离开。”他本想去冯府找人,没想郡主自己回来了。
杜平嘴唇动蠕动:“母亲死了。”说到这句话,眼泪又掉下来。
寒山面露震惊,一动不动站立许久,他垂眸:“既如此,郡主更该尽快出发。”
杜平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本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此刻却说:“容我再想想,明日给你准信。”
寒山方转身离开院子,郑嬷嬷已经红肿着眼睛走过来。
杜平早就看她站在院门外,郑嬷嬷是母亲的奶嬷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杜平说话并未避着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刚才那番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视线对视良久,郑嬷嬷涕泗滂沱,颤着声问:“确定……死了?”
杜平含泪点点头。
郑嬷嬷顿时上前抱住她,嚎啕大哭。
杜平也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不知哭了多久,郑嬷嬷止住泪水,拉住她的袖子:“跟我来。”她将杜平带到屋子里,走到角落一处箱笼,打开来,里面厚厚一沓全是大额银票,各地繁华处铺子的地契和上好良田的田契,粗粗一扫,就知道是惊天财富。
“这是殿下替您准备好的。”
杜平站着没动,怔怔望着眼前一切。
郑嬷嬷从箱子底掏出一块牌子,塞到她手里:“这一箱子不好拿,将来你只要拿着这块牌子去大盛钱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身边带着碎银更好使。”
杜平捏紧手里的牌子,还是没动。
郑嬷嬷哭道:“大姑娘,你千万别犯傻,殿下的安排从来不会出错,她让你走,你就一定要走得远远。当年她让你父亲走,你父亲得以留下一命,如今她要你走……”郑嬷嬷抱住她,“走吧,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杜平站着,泪水默默淌下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