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冯瑛之一直没等到妻子回来,他辗转反侧在床上躺一夜。
早早起床后,他刚洗漱完就迎来公主府的仆从,说郡主昨夜事急先回了公主府,现在请郡马过去相聚。
公主府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冯瑛之一路走进去,婢女仆从仍如往常,雕栏玉砌照旧奢华,走路声风声都能听到,可整座府邸只给人一种感觉——寂静,无比寂静。
他跨过门槛时,看到永安面无血色地坐在窗前,脸上挂着让人心碎的沉寂,呆呆地坐着,一看便知一夜未睡。
杜平擡头望来,眼睛里慢慢恢复意识,肿胀的双眸又蓄起泪水。
冯瑛之心疼难忍,唤道:“永安。”
杜平一转眼就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哭道:“瑛之……母亲死了……”
冯瑛之闻言,呆了呆。他抱着妻子安慰,带她情绪稳定些,问道:“出什么事了?”
杜平眼泪打湿他的衣衫,含糊其辞:“我昨夜到宫里时,她就死了。皇上说对外宣称是猝死,可我知道,母亲应是陷入夺嫡风波。”
冯瑛之蹙眉,同样跟太子之位有关,他想到祖父的事情:“不知是否跟祖父有关系……”
杜平抱着他,垂下眼:“……不知道。”
冯瑛之并未发现异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永安。他知道她和平阳公主的关系有多亲近,只心疼她丧母:“别怕,有我陪着你。皇上既然说是猝死,便是不想追究的意思。”
杜平稍稍离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皇上让我去给母亲守陵。”
屋中一静。
冯瑛之:“守多久?”
杜平:“皇上没说时间。”昨夜,皇上虽询问她是否愿意,可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神情,根本没给拒绝的余地。她当时连一丝犹豫都不能有,否则皇上会怀疑她跟母亲做的事有关。
母亲求皇上放她一码,皇上只能做到留她一命。
杜平擡头:“我猜,他想让我守一辈子。”
冯瑛之怒道:“你已嫁做人妇,没听过还有出嫁女给母亲守陵一辈子的道理!”他起身就往外走,“我进宫找皇上理论。”
杜平拦住他,抱住他手臂:“别!”
冯瑛之停住了脚步,回眸看她。
杜平:“皇上现在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说什么都没用。”她迟疑许久,试探道,“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她目光殷切望来。
冯瑛之沉思片刻,点头:“待丧礼过后,我陪你在京城守过岳母五七就走,我们回冯家老宅,即便是皇帝,我不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拦人。”
杜平:“你祖父的案子呢?”
冯瑛之呼吸一滞,他很久都不说话,深深看着她,终是艰难道:“先回去,再从长计议。我一定会再回京城,重回之际就是翻案之际。”
杜平静静望着他。
她知道瑛之已为此退让,可她是个贪心人,她还想要更多,她想带着瑛之一起往北走。
她要一个男人抛弃家族抛弃前程,跟她走。
这是强人所难。
可是不强求一下,她不甘心。
“如果不回冯家老宅,”杜平轻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一阵秋风吹来,拂得帘子起起伏伏,飘出蜿蜒柔美的曲线,遮住她半张玉颜,唯有一双眼睛殷殷期盼。
冯瑛之顿觉心悸,覆在她肩膀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杜平一把抓住,跟他凑更近,吐气如兰:“跟我走。”
她从来没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说过话。
冯瑛之心软,他想答应她,可他又想起祖父对他的希冀,父母对他的思念。父母在,不远游,何况这一走不知是多久,他沉默许久,问道:“为什么不回冯家老宅?”
杜平:“……不能回。”
冯瑛之:“为什么?”
很久,杜平低头:“……不能说。”
冯瑛之没再追问,也没说肯不肯,只沉默地望着她。
杜平把这当成拒绝,她的心不断往下沉,慢慢松开揪住他的手。
“容我考虑。”
杜平猛然擡头,不敢置信。
冯瑛之苦笑一声:“让我再想想,我先回冯府收拾东西,过来陪你一起住。”
杜平惊喜地睁大眼睛,连忙点头:“嗯。”
东宫内。
李承业刚从皇祖父那里回来,整个人感觉走在云端上,轻飘飘的仿佛一切都不真实。
他一下子接收太多事情。
皇位的事,冯首辅的冤屈,还有姑母的死都扑面而来。他扶住门停下步子,眼前回荡的是皇祖父最后严厉的表情,命道:“冯首辅那案子的真相,你知道就好,不用让你父亲知道。他性子软弱,接受不了怕会生事。等你坐了朕的位置就知道,一切以安稳平衡为主。”
李承业记得自己当时满脸惊讶:“……皇祖父为何告诉我?”
只要皇祖父不说,他也不会追查这案子。
皇帝:“朕是要你记得,冯佑是谋害你父王后自尽而亡,你姑母平阳是急病猝死。朕活着是这个说法,朕死后也不能变。”
李承业低头:“孙儿谨记于心。”
王落英看夫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轻移莲步走过来,扶住他问:“怎么了?”
李承业收回思绪,看她一眼:“皇祖父欲封我为皇太孙,圣旨很快就下来。”
王落英懵住,随即惊喜溢于言表:“真的?”她高兴得不能自己,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她无意义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看夫君的神色,不解道:“您不高兴?”
李承业目光黑沉沉:“姑母昨夜死了,消息马上就传出来。”
王落英震惊:“平阳公主?”
李承业颔首。
王落英告诉自己要忍住,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嘴角逸出一丝笑。你看,只要耐心等待,只要活得够久,总能等到想要的结局。她本以为要等到当今驾崩,等她坐稳皇后的位置才能对平阳出手,老天有眼,平阳竟死这么快。
李承业盯住她看:“你很高兴。”
王落英缓缓收敛笑意,坦诚以对:“我母亲的死,毕竟和她有关。我不至于落井下石,但至少她死了,我不会难过。”
李承业看她一眼,没再多说。
王落英心思灵巧,问道:“殿下在担心永安郡主?”
李承业回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并不否认。
王落英道:“即便平阳公主死了,杜平还是永安郡主,不缺吃穿,无需担心,不过……”她思索着不对劲,问道,“平阳公主是怎么死的?”
李承业:“猝死。”
王落英巧笑倩兮:“殿下与臣妾也不能说实话?”
李承业的手指轻轻叩击桌案,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心上,他似乎在犹豫,想得已有些出神了。王落英很少见他这模样,唤道:“殿下?”
李承业停下手指,转眸望来的目光深不见底。
王落英心中有点不安:“若不能说……”
“能说,你我是夫妻,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再传出去,”李承业目光中含有警告,“那我也保不了你。”
王落英柔声:“谢殿下信任。”
李承业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他,末了,把皇祖父最后的意思也一并转达。他说完后,神色中带点语焉不详的意味,似在等她自己领悟。
王落英最初有些愣,不知告知她原委是何用意。
陛下不让他说,可他还是告诉了自己……
突然间,茅塞顿开,王落英想起他片刻前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一酸。这就是男人啊,还未登上大位,就开始想方设法拆散人家小夫妻,酝酿着将心上人弄到身边来。可她脸上丝毫没有表露,温顺笑道:“此事关系永安郡主夫妻和睦,兹事体大,殿下放心,我定会小心处置。”
没什么不好的,她早就知道夫君心仪他人。
她心甘情愿这样做,平阳公主死了,接下来,也该轮到永安郡主。
只要她是正妻,那位骄傲的郡主余生都将在她手下讨生活。
李承业露出真心笑容:“辛苦你了。”
他替平儿提前挑破这块脓包,若冯瑛之接受不了,那他也不值得平儿托付终生。
冯府门口,冯瑛之带着这几日新买的衣衫,正打算向公主府出发。他心乱如麻,一边是家族父母,一边是永安,他不想抛弃任何一边,可偏偏要做选择。
冯瑛之牵着马走一段路,不住叹息。
此刻,一个小孩从不远处跑过来,不经意间撞到他身上,冯瑛之轻声:“小心。”小孩并没摔倒,反而往他手上塞一封信,然后撒丫子逃走,转进街头小巷子不见踪影。
冯瑛之盯住背影看,只是很普通的小孩,大街上随处可见,一混入人群就很难找到。
他低头展开看信,神情瞬间僵硬。
他再反反复复地看,生怕漏掉什么误会什么,可最终,他绝望地闭上眼,翻身上马直奔公主府。
杜平在家里等,看到瑛之冲进来,他脸上神情不对劲。杜平只当他还在犹豫,笑着上前:“你回来啦。”
“啪”的一声,一封被捏皱的信函扔在桌案。
杜平一愣,这才仔细观察他神色,问道:“出事了?”
冯瑛之冷冷望着她,只伸手指向那封信:“你自己看。”
杜平盯住他片刻,又缓缓将视线移到桌上信函。她拿信到面前,展开一看,脸上表情差点破裂。她双手维持举信的动作,僵得不能动弹。
冯瑛之:“是真的?”
杜平擡眸,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冯瑛之眸中流露出失望,自嘲一笑:“看来是真的。”
杜平一直害怕这天到来,日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睡。她曾经准备很多借口,但真当这一刻来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从辩解。她轻声问:“谁给你的?”
冯瑛之仿佛第一天认识她,甚至比第一天更陌生。他现在根本无暇去想是谁给的,他只觉得自己正从一场镜花水月中醒来:“你一直知道?一直在骗我?”
他说:“你知道祖父如何死的,却帮你母亲遮掩。”
他说:“你分明知道真相,却看我像傻子一样到处奔波。”
他看着她,眸中有激动,有难堪:“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从昨夜到今日,杜平经历太多事情,眼泪已流干,伤心亦枯竭。她心中堆积太多情绪,扯了扯嘴角,反问:“如果是你,你会坦诚相告?”
杜平仰头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又去看他:“将心比心,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早该知道,我从不是大义灭亲那种人。”
她望着他:“若你也做不到,就不该苛求我。”
冯瑛之静静看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杜平飞身上前,紧紧拽住,用力得青筋都迸出。
冯瑛之回眸,眼底伤痛。
杜平闭了闭眼,恳求道:“对不起,是我错了,原谅我。”
冯瑛之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听到她道歉,他心口比扎一刀还痛,可是能怎么办?
他笑容凄凉:“一条人命,如何原谅?”他将她的手拉下来,望进她眸底,“就如你所说,换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没资格谴责。”
他反手拉住她往书房走,一步快似一步。杜平已猜到他要干什么,往后使劲向拖住他脚步,可惜毫无作用。
冯瑛之将她拖到桌案前,铺展宣纸,磨墨提笔。他用并不熟练的左手字写下一封和离书,语句平和,却字字诛心。
一滴泪落在宣纸上,缓缓化开。
他侧首随意一擦,凝视她的眸中还有情,也有决绝:“就这样结束吧。”
杜平倔强:“我不要,结不结束我说了算。”
“永安,别这样,”冯瑛之的声音似乎快要坠入万丈深渊,“我们给彼此留一份体面吧。”
杜平眼眶湿润,可已没有足够的泪水能流下来。她轻轻的,柔柔的,可怜兮兮的声音传出来:“瑛之……别这样……我只有你了……”
冯瑛之擡手遮住眼睛,仰头一动不动,泪水从指缝滑下。
杜平扑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腰身,紧紧地,仿佛要嵌入身体:“别离开我。”
冯瑛之拿下手,深深望着她,然后一根根手指将她扯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杜平大喊一声:“瑛之!”
冯瑛之停下脚步。
杜平声音沙哑,似诅咒:“遇见过我,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冯瑛之回眸:“也许。”
杜平眸中带血:“你会后悔的。”
冯瑛之落泪,嘴角笑了笑:“现在就后悔了。”看她神色一动似要上前,他坚定说出后半句,“我宁可后悔。”
他整个身子转过来,深深鞠躬:“就此别过。”
这一回,无论背后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停下,一直走到公主府门外,骑上马离开京城。
杜平在书房呆呆坐很久,盯着那份和离书,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袖中。
许久以后,等她走出来时,神色已恢复平静,只眼睛还是红的,对寒山吩咐:“马上去准备,现在就离开。”
“是。”
日上正午,冯瑛之已离开京城一段距离。快马疾驰吹了一路凉风,脑子也冷静下来。他犹豫片刻,想起皇帝要永安终身守陵……即便他们已结束,至少也该将她带离京城。永安的性子,如何忍得了被囚禁一辈子?这样一想,他一扯缰绳又调转马头,向京城跑去。
冯瑛之敲开公主府大门,却找不到她去向。
终是郑嬷嬷不忍:“郡主已离开京城,你若想找她,就往北门去追。”
冯瑛之睁大眼,立刻上马朝北门追出去。
可一出城门,看着人烟越来越稀少,他又停了下来,罢了罢了,她已留好退路,无须他担心。他往后走一段路,越走越慢,到后来,骑马的速度比走路更慢。
他停下,任由骏马原地打转儿。
他想,他还是要见她最后一面,她若去了匈族投靠父亲,他则住在冯家南方老宅,从此天涯两隔,恐一别就是终生。
冯瑛之下定决心,策马狂奔。
初冬的日头带着暖意,反而狂风呼呼,刮得人脸生疼。
杜平停下休息时,隐约感到身后有人跟踪。她将耳朵附在地面听声音,似乎远处有马蹄声,又似乎是错觉。她想了想,决定守株待兔,躲在暗处等一等。
她没想到,会等来瑛之。
“谁?”冯瑛之警觉地转过头,一看从巨石后走出来的人,一愣。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仅彼此凝视。
杜平问道:“你追上来干什么?后悔了?”
冯瑛之跨下坐骑似乎感受到主人心情,不停呼着气儿。他轻声:“我只是想来问一句,”他犹豫要不要说真心话,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嘴里说出另一句话,“祖父的案子,皇上知道真相?”
杜平点点头。
冯瑛之望着她:“所以,无论我如何努力,这辈子都不可能真相大白于天下?”
杜平:“在皇上眼里,李家的颜面比冯家的声誉更重要,凭如今的情势,你永远无法翻案。这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有人天生荣华富贵手握权柄,也有人落地为奴劳苦一生,同人不同命。”
冯瑛之:“是啊,知道归知道,轮到自己身上,就想不通了。”
杜平深深望着他:“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和离书都给了,还能说什么?”
冯瑛之沉默许久,问道:“你是去找你父亲?”
杜平看着他,没搭腔。
冯瑛之自嘲一笑:“那地方和京城大不同,如果待不下去……”他眸中有藏不住的情愫,“随时可以投靠我,冯家毕竟是望族,藏一个人还是藏得住的。”
杜平反问:“以什么身份投靠?”
冯瑛之说不出来。
杜平:“让我躲躲藏藏一辈子?”
冯瑛之了解她,叹道:“是啊,你不会愿意。”
杜平勾唇一笑,笑容中有苦涩,亦有骄傲:“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中原,那么,肯定不是我投靠你,而是我给冯家庇护。”
一阵大风吹过,裹着沙子飞到面颊上,一粒一粒疼得厉害。
杜平围上面巾带上帽子,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她深深鞠躬,以同样的话还他一礼:“就此别过。”
冯瑛之眸中泪光闪动。
杜平翻身上马,最后看他一眼:“瑛之,即便走到今日这地步,我仍然觉得当初选择嫁给你的决定,没有错。”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他们在春日灿烂中成婚,短短不到一年,刚至初冬,连今年的雪都还未共赏一场,就匆匆结束。
杜平策马奔腾,风中只留下一句淡淡告别——
“谢谢,还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