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个要对付的便是朱老爷家。
朱宅灯火通明,十来个家丁拿着武器严阵以待,可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前途一片灰暗。他们想靠威势将乡民们吓回去,便摆出凶狠的表情来:“滚出去!”
杜平站在最前面。
人数占绝对优势下,她甚至没用放火偷袭之类的招数。她很想让这些老爷们看一看,他们将要面对的几乎是整个村子。何况,她也知道这群人只是乌合之众,没有足够的训练,任何偷袭和阵仗都容易失控。
对手区区十多人,加上内眷亲属和其他下人也就三十几人。
那将所有人聚集起来一同前进,便是最好的进攻。
有些胆子小的只想占便宜,便躲在人群最后面,胆子大的便冲在最前头拼一拼,或与朱老爷家有恩怨的,此刻也冲在前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家丁们举着火把想烧他们,喝道:“再进来就打断你们的腿!”
回答他的,是一抹凌厉银光。砍断火把棍子后势头不减,直接刺透他手臂,顿时大声惨叫倒地上。
杜平并没补上一刀,火光映在她冷静的瞳孔中,清晰却沙哑的声音传出:“冲。”
只一个字。
所有乡民们顿时士气大涨,拿着棍子锄头冲杀进去,一时打红了眼。
家丁们这下慌了神,甚至有几个放下武器求饶。朱老爷本站在一旁督战,看到势头不对,第一个逃进内门,赶紧锁上,然后入内安排妻子儿女和小妾躲到地窖里。他把屋里最要紧的地契和金银珠宝拖过来,也藏进地窖里,一切都弄好,他自个儿才气喘吁吁躲进去。
可惜,过不了多久他会发现是空忙活一场。
乡民们很快冲破大门,四下寻找吃的穿的还有银钱。厨房里烧好的根本不够分,所有人又冲到粮仓里,饿得直接嚼起生麦子。大家脱下外套,将小麦兜进去带回家,还有人看到宅子里有什么好的,也一并扛回家,拿的拿,破的破,各处屋舍都是一片狼藉,犹如匪盗过境。
杜平一进门就到处翻找,在她身后跟的人最多。虽然刚认识,可大家对她信服不已,恭敬问道:“您在找什么?要给你拿点吃的来?”
“其他不急。”杜平擡眸,“先找出地契要紧。”
大家立刻分工开始寻找,可将整个宅子都翻天了,还是没找到被收刮走的地契。
杜平环视一圈,应该被这家主人藏起来了:“派人守着前后门,咱们先把朱老爷找出来,地契该在他手里。”
不消半个时辰,躲在地窖里的朱老爷一家被人拖出来了,拎到大家面前。
乡民们围成一圈,目光不善。看到平时趾高气扬的“贵人”们瑟瑟发抖,只觉扬眉吐气。有人大喊一声:“打死他!”其他人马上附和:“打死他!打死他!”
“他家儿子抢了我闺女,欺辱后活活逼死她!”
“我儿子不过是偷吃点猪糠,就被他们乱棍打死!”
“我的小孙子哟!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他,被狠狠一脚踢开,呜呜呜,他们还不给钱看病,最后没活过一个月。”
一桩桩,一件件,乡民们将积蓄多年的仇恨在此刻爆发出来。
朱老爷一家子缩地上抖得厉害。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早上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天黑后就突然来此祸事。朱老爷已过不惑之年,身子肥胖,面色也是红润康健,跟周围人的骨瘦如柴完全相反。他不敢轻易妄动,目光最终停在杜平身上。
他没在村里面见过这人,应是个外来客。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身形偏瘦,衣服又脏又臭,料子也是普通,让人瞧不出来历。尤其这人脸上还蒙着块黑步,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不过,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叫人一见难忘。
朱老爷指着她问:“你是何人?为何要欺骗乡民们?”
杜平冷冷一眼,没搭腔。
朱老爷见她不说话顿时壮了胆子,他站起身,义正言辞:“乡亲们,你们别被这小子骗了,你们现在干的这事跟山贼强盗何异?被官府知道了,是要抓进去杀头的!”
周围人群有些骚动,目光纷纷望向杜平。
朱老爷越说越有底气:“这人自己饿得受不了,所以才怂恿你们抢。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着你们给官府抓走。”
愚钝些的乡民顿时信了,脑子灵光的却一眼识破。小麦第一个跳出来:“你才说谎!大侠手里连金子都有,他想买点吃的很容易!他是为了我们才帮忙!”
朱老爷愣住,再看看他的衣着打扮……这不是个穷小子?他是听说白日里有人大肆买吃食,不过当时他正在小妾屋里温存,没空去理这事儿。
小麦一开口,村里大部分人都稳下来,看向朱老爷的目光更加敌视,纷纷开始破口大骂,直把朱老爷骂得又缩回地上。
杜平其实一说话就嗓子疼,她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安静。”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望着。
杜平:“需要官府赈粮的时候,他们默不作声;如今你家遭抢,官府立刻就派人前来?”她眸底有嘲弄之意,“官府是朱家开的?”
朱老爷听这小子提起官府毫无敬畏之意,顿时心中更是惶惶不安。他猜测此人要么出身绿林,要么家道中落。有这么个懂行的人在,更不好忽悠这帮愚民了。
杜平:“官府远在千里之外,徐家最近的一处驻军在也千里外。整个西北由徐家称霸,若无徐家首肯,官府未必会派人,不过,徐家愿意为这等小事费心?”
小麦大声喊:“大侠,咱们杀了他,这样事情就不会传出去。”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纷纷喊道:“杀了!杀了!”
朱老爷一家人都觉要完蛋,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杜平擡了擡手,示意安静,随即朝小麦望去:“先把地契搜出来。”
小麦捋起袖子,立刻上前:“好嘞。”可不等他动手,朱老爷就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递出去,卑微道:“都在这里,地契都在这里了。”
杜平伸手接过,大致翻阅几下,便擡头环视周遭一圈。她举高手中地契,开口道:“乡亲们,咱们是庄稼人,最重要的就是土地,连着两年老天爷都不赏脸,麦子不好种,咱们可以想法子把城外的河水引进来,找点其他好种的,法子可以慢慢想……无论如何,土地一定要捏手里,这才是活命的根本。”
众人们一片叫好声。
杜平:“咱们待会儿就去何老爷家,等拿回所有的地契,把各自的土地都还回去,多出来的按人头分,让大伙儿都有地种。”说完,她又朝朱老爷走去,冷声:“你家中奴仆的卖身契呢?拿出来。”
朱老爷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饶……饶命。”
杜平拿着走到火把前,在众目睽睽下烧成灰烬。她转身对大家说:“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难道天生低人一等?人人都有地,不分男女大小,今天,咱们归还所有地契,烧掉所有卖身契!咱们都是良民!不是奴隶!”
乡亲们额手称庆,感动不已。
杜平回头:“至于朱老爷,咱们也不是刽子手,凡事讲究个公平,你家里也能分到地,”她讽刺道,“就看你会不会种了。”
大家哄堂大笑,短短几句话扭转气氛,他们也没之前那要杀要剐的气氛了。
等众人气势汹汹来到何老爷家中,事情已传过来。何老爷没像朱老爷那样举家躲进地窖里,而是宅门大开,早早准备好地契和身契,双手奉还,并主动烧掉所有卖身契。
事情结束得比预料中简单。
大家各自拿着一小袋粮食回家,个个脚步轻快,觉得如今有希望活下去,三百多人很快就散开,只有几十人依旧跟在杜平身后,尤其是小麦,崇拜得两只眼睛都发光,满嘴大侠长大侠短的,紧紧跟前随后。
杜平笑道:“别叫我大侠了,我姓杜,家中排行最大,称一声杜伯郎即可。”
小麦立马唤道:“杜老大。”
杜平哭笑不得,不再去纠正他。她找了块空地坐下,把蒙面布往上一推,只露出嘴巴,然后掏出一只白面馒头慢慢咀嚼,她吃相很斯文,跟村民们截然不同。
其他人都坐在她周围,隐隐有推她为老大的意思。
小麦像个跟屁虫一样,不停窜上跳下,“老大你功夫这么厉害哪学的?”一会儿又问,“老大你原来家世肯定很好吧?家里是不是很有钱?连金子都能拿出来。”过一会儿又换个话题说,“老大,你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杜平被他问得脑瓜子疼,像只苍蝇似的旁边嗡嗡嗡。
她正好咽下最后一口,拉下蒙面布遮住嘴,望着他说:“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所以到北方来投靠远亲。”
此时此刻,面对母亲的死,她已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小麦点点头,羡慕道:“真好,还有亲戚可以投靠。”
旁边也有人搭腔:“唉,这世道不好,每天都有人死,杜老大你也跟我们一样,都是没家的人,一开始会难过,可过久了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不是呢?啧啧,其实想想我们运气挺好,至少还没饿死,哈哈哈。”
夜风冰凉入骨,周围还能闻到羊粪牛粪的臭味,道路上脏污随处可见。
天上的星星却很亮,擡头望去,给人“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其实早就知道,天底下比她可怜的人比比皆是,不必自怜也不必自哀。母亲选择自己的道路得此结局,同样,她也想按自己的决定往下走,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一直往下走,不知在尽头可看到怎样风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人生何处无别离。
也许有一日,她可以回到京城,亲手给母亲上一炷香,然后娓娓道来这些年过得如何。届时,她希望可以挺直腰板地说,她走的每一条路,她做的每一桩事,都不负此生。
她希望母亲能含笑九泉。
杜平站起身,拔出水囊的塞子,对着天空遥遥举起,然后仰头灌一口。
结果灌得急了,她狼狈地咳嗽两声,眼睛泛红。
小麦与其他人目目相觑,看不懂这动作。小麦好奇问道:“老大,你在干什么?”
“敬我逝去的至亲一杯。”
小麦结巴道:“可,可这又不是酒。”
杜平出神地仰望天空,那么黑,那么广:“无酒,水亦可。”
今夜是您的五七,女儿不孝,既未能为您扶棺入葬,也没能给您烧纸祭拜。
俗话常说,死了的人会在这一天回家,探望过挂念的亲人再去投胎转世。
母亲,您回来找不到女儿便该放心,我已按照您安排的离开。
女儿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您别误了投胎的时辰,一路走好。
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祭拜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