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并无眼泪,她只是呛了两口水,低头随手一擦,沉默地站在那里。
黑天墨地中,她的身影也是漆黑一团。无需言语,亦无需表情,只看这道背影就感受到悲伤。
周围的人一时也不敢出声。
小麦眨巴着大眼睛,壮着胆子抱住她手臂:“老大,你在难过吗?”
杜平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臂。
小麦语出惊人:“如果你觉得寂寞,晚上要不要我陪你睡?我愿意服侍你。”
服侍?杜平脸上表情一僵,不知道她理解的意思是不是这小鬼表达的意思。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拒绝道:“不用。”
其他人明显听懂了,顿时发出暧昧的笑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下一刻,小麦手脚利落地扯掉上衣,语态天真:“别看我外表有点糙,但我是个姑娘,我年纪小皮肤也光滑,摸起来很舒服的。”
说着,她拉起杜平的手放在胸口,笑着问,“嫩吧?就是胸平了点,老大,你再等我几年,只要你喜欢,我每天睡前都揉几下,以后肯定长成奶牛那么大,包管让你爽。”
八九岁的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她肤色偏黑,但仔细一看,五官其实长得很标志。若她自己不开口承认,只从言行举止来看,活脱脱是个地痞小流氓,根本不敢相信她是个小姑娘。
她脸上分明稚气未脱,说话却是老成油滑。
在她短短九年人生中所见所闻,根本不觉得脱衣服侍人是什么丢脸事,只要对方够强,当然应该紧紧扒着不放。
“老大,小麦真是个娘们儿,你别客气!”有人调笑道。
“老大,收下吧收下吧,小麦平时都不肯的,有回老黑摸到她身上,差点被她踢断命根子,这小子辣的很。”
周围不断劝她笑纳的声音,众人毫不客气地盯着小麦看,饱饱眼福也好。
杜平呆愣半晌,连手都忘记收回来。
小麦眨眨眼,以为老大心动了,一把抱住她:“我虽然没经验,可看别人做过,该懂的都懂,今晚一定……”
杜平擡手就遮住她嘴巴,随即大声喝道:“都闭上眼睛。”
众人刚跟着杜平大胜一场,正是她威信最高的时候。虽不知她为何发飙,但都听话得闭上眼,不看就不看,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没长好呢,没啥好看的。
杜平垂眸将她衣服穿好,一颗颗扣上,遮得严严实实。
小麦仰头望着她,老大眼睛长这么好看,拿下面罩肯定也不丑。她聪明着呢,才不会吃亏,老大长得好人又厉害,说不定到明天村里就有不少大姑娘来献殷勤,她得赶在前头。
杜平:“小姑娘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
小麦望着她:“我又不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烂命一条,不讲究这些。”
杜平也看她:“别人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该把自己当回事。”
小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行了,都睁开眼睛。”杜平又坐回地上,将话题转回她感兴趣的地方,“初来乍到,我想问问徐家军的事,免得之后踩到坑。你们这地方官府定期会来人吗?徐家军呢?知道多少说多少。”
小麦第一个举手:“我来说,我来说。”收到眼神同意后,她立刻道,“官府从来不管我们,哪怕以前收粮,也是两位乡绅先在村里收集,然后运送到镇上。徐家军倒是每过个一两年就会来各个村里走一遭。”
杜平蹙眉:“他们来征兵?”
小麦点头:“对呀,啧啧,老大,你这是没看过徐家军的威风,那派头,那气魄。前几月跟匈族开战之前,他们又来征召,这附近上百个村大概征了几千人,羡慕死我了,我要不是年纪太小,我要不是个女的,肯定要进徐家军,听说他们顿顿管饱,天天有肉。”
杜平:“你想当兵?打仗可是会死人的。”
小麦:“至少比饿死强,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吧?”她擡头望向众人,大伙儿都对杜平点头,虽然跟匈族打仗会死,可万一活下来,万一立了功,那就是光耀门楣。
杜平琢磨,徐家军威望在北方的确很高。
小麦继续嘀咕:“连老黑那孬货都能入选,力气还没我大呢,可恨!”她像孔雀开屏一样,使劲儿向杜平展示自己的好处,“老大,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我力气大,就是最近没吃饱,所以不大显,不信你问问他们?”她指着其他乡民。
有人忍不住偷笑:“老大,小麦这话是真的。她要不是力气大,也活不到今天。”
杜平看她一眼。
小麦讨好地笑笑。
杜平收回目光,垂眸暗自寻思。这附近有几百个村子,估计情况跟这村子都差不多。
在江南时她就发现,各村乡绅地主占据大量土地,和官府也打好关系,官绅相护,每年都能从上缴的收成扣下不少,占足便宜。可惜在江南时不好插手,她那时还是永安郡主,站在朝廷这一边,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民风彪悍,处事野蛮,官府离得远管的少。
这么一来,事情就大有可为。
徐则看来也不怎么插手民生之事,只把这些村子当成征兵源。思及此,她忍不住勾唇,国之栋梁徐大人恐怕也不想村里百姓日子过太好,若人人有饭有肉,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入伍?正是如今这情况,才显得徐家好。
所以,官府没赈粮,徐家也缄默不语。
杜平低声笑了,若在这地方都拉不出一支队伍,说明她也不过如此,那她还不如安歇回京城守陵去。
小麦问道:“老大,你笑什么?”
杜平:“我笑徐大人不客气,那我也不必客气。”
小麦眨眨眼,没听懂。
今年既已征召过,那下一次来最快也要明年。如今跟匈族战事停歇,恐怕明年也不一定来。这么长的时候,足够她积蓄实力分配土地。
杜平笑意愈深,从徐家口中夺食,是挺不好意思。不过徐则既然不管这些村子死活,那她来管。
她既管了,那就是她的了。
小麦见她开心,也跟着笑起来,试探道:“老大,你什么时候走?等田地分配完?到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
杜平挑眉:“去哪里?”
小麦:“你不是来投奔亲戚吗?”
杜平慢条斯理:“我如今钱财也用完了,孤身一人去投靠怕会被人看不起,与其如此,不如在这里待一段时日,从长计议。”
“真的?”小麦惊喜道。
杜平颔首:“真的。”
其他一些人离得近也听到了,他们今晚对乡绅家动手心里其实挺没底气,全靠这位杜仲郎在前头顶着,有她在,就感觉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也不想她走。乡亲们极为热情:
“你今晚住哪里?”
“咱们明天干什么?现在冬天也种不了地。”
正在此时,有一人猛地站起,他离杜平距离极近,厉声喊道:“她是个女的!大家别信她!这是个娘们!”
四周顿时陷入安静,夜风呼啸,几十双眼睛都望来。小麦吓得倒退一步。
杜平朝那人望去,她认得他,就是白日里被她刺穿手背那人。这人的手背伤口都肿着,月光下,黄色脓水混着半凝固的血色,看上去已然恶化。她目光缓缓上移,盯在那人脸上。
此人毫不害怕,似乎知道对方是女的就胜券在握。
他得意洋洋地开口:“我刚看到了,你没喉结,你根本不是男人!”
杜平侧眸冷冷看着他。
此人恶狠狠瞪回去:“大伙儿都来看,我说的句句实话。你也不用挣扎了,哈哈哈,带不带把的还能作假?再不承认就扒了你的裤子检查!”
杜平转过身子,擡手摘下蒙面布,嘲讽道:“蠢货。”
整张脸一露出来,再无人怀疑她是男是女。
丫的,肯定是女的。
这人看呆了,穷乡僻壤的,头一回知道女人还能长成这样,分明灰头土脸的,可一百个乡绅家的小妾也比不上。
这人咽了口口水。
杜平开口说话,她并未纠结男女问题,而是大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将地契按人分配,做这事得有个名义,村里成立农会,以后村里大小事务不是乡绅说了算,而是农会决定。”
她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继续说正事,“想安分过日子的人,就留在村里,想得到更多的人,就跟我去别的村子,咱们把土地都从乡绅手中抢回来!大家团结在一起,再没人敢欺负!”
说完,杜平走向那人,笑了笑:“至于你么……”
手起刀落,狠狠一刀砍落头颅,鲜血四溅,所有人吓得一动不能动。她故意用最震撼的方式慑住众人。
脑袋骨碌碌滚落地面,嘴角还挂着傻痴痴的笑。
此人前一刻还被美人笑晃了神,不及反应,下一刻就死透了。
杜平擡头朝众人道:“我从未骗你们,也从未说过我是男人。我方才看到何老爷偷偷给这人塞银子,买通他来打散我们的士气,让我们窝里反,好让乡绅有机可趁。你们要清楚,乡绅怕的不是我们某一个人,而是怕我们团结在一起。从我们互相怀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陷阱。”
她一甩长刀,沾在刀锋上的血迹顿时溅到众人脚底下。
“叛徒只有一条路,”杜平收刀回鞘,“就是死。”
没人敢动。
小麦离得最近,机灵地去搜前任老大的身,丝毫不惧这是具尸体。她左右翻找,很快掏出一锭银子:“真的有银子!真的被买通了!”
杜平朝她看一眼。
小麦露出信任的神色:“老大,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够强,就是我老大。”
乡民们已明显倒向杜平这边,他们见识本就不多,眼下又是死的那方证据确凿被策反,用心险恶。这女人……不不不,不能算女人,砍人脑袋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又怕又敬,激不起半点反抗心思。
杜平:“现在我再问一遍,明日多少人跟我走?”
一开始两三个举起手来,渐渐的,所有人都举起手,大声回应:“我!”“我也是!”
杜平微微一笑。
第二日,杜平整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向邻村进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接下来一个月时间,西北超过半数的村庄都闹起暴|乱,各地乡绅都心中不安,他们自不会坐以待毙,便聚在一起想法子。
西北重镇,古川县,这里有北方唯一有衙门的县城,亦有徐家军驻扎此处。
天边袭来的风都挟裹着黄沙颗粒,干燥冷冽。
杨百户刚从赌坊出来,整张脸都是黑的,这个月就没赢过,快连饭钱都输光了。他板着脸迈进家门,立刻有仆从上前,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几句。
杨百户眼底有喜色闪过,又飞快收敛起来,大摇大摆继续走。
果不其然,堂屋摆满了十几只箱子,椅子上坐着几个衣着体面的客人。他们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大地主,一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客气至极。
杨百户嘴角一翘,以往这些都是眼睛长脑袋上的主,即便要讨好,姿态也不曾摆这么低。他懒懒问道:“诸位有何贵干?”
其中一位起身,拱手道:“百户大人,方圆几百里的村庄都被乱民攻击,还请您出手相助。”
杨百户摆架子:“这种事情应先报官,我这儿又不是衙门。”
乡绅:“众人皆知徐家兵马当属天下第一,这种事找官府没用,找徐家才能尽快解决。”他走到箱子旁边,亲自弯腰一一打开,里头有绸缎有银两以及各种珍品。
杨百户眼睛一亮。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礼。
乡绅笑道:“这些都是孝敬大人的。”
杨百户哈哈大笑,他一个粗人搞不来欲拒还迎的姿态,这礼送得中意,他立即应下:“行,把情况跟我说说,到时候派个总旗去处理。”
乡绅们相视一笑,放下心来,不忘对这位百户大人恭维道谢。
杨百户眼睛移不开银子,好心补充道:“不过,做事小心点,这段日子咱们徐大公子也在古川县,最好别把事情捅大。”想起那位手段凌厉的公子爷,他后脖子缩了缩,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大公子发起火来,咱们徐则将军也只得顺他的意。”
乡绅们自然也听过徐大公子的名号,知道那不是个好脾气的。
他们纷纷应道:“当然当然,不敢拿小事叨扰徐大公子。”
宾主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