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擡头:“陈家无意得罪贵府,无论缘由为何,终是沾了徐家五十条人命。错已铸成,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将将士们的尸体送还,余下的但凭大公子责罚。”
徐如松盯住眼前此人。
这个叫元青的,说的虽是惶恐抱歉,可身子没有一丝颤抖,连表情也是沉稳安淡定。
他嘴上不过客气,心中未必觉得做错。
连装一下都不愿。
徐如松目光转冷,口气嘲弄:“无论缘由为何?你觉得徐家滥杀无辜,你才是正义之士替天行道?”
元青擡头道:“算不上正义之士。”
徐如松:“这是西北境内,陈家手伸太长了。我待你们如客,你们可有将自己放在客人位置?什么时候轮到客人来管主人家的事了?”
元青仍是那句:“大公子尽可责罚。”
徐如松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冷笑两声,眼中有杀气:“五十条人命,打算怎么抵?”
他先前就猜到是陈家,就想着这两天再行证实。他不在乎陈家认不认,只要证据确凿,在陈家这支队伍离开西北之前,他一定狠狠剐下一块肉来,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敢在西北境内动徐家军,呵,活腻了。
自己人做错归做错,这是徐家的事,他自会教训。
何须旁人插手?
元青任他看,身形不动如山。他开口道:“一命抵一命,不过,”他目光清透得让一望到底,让人毫不怀疑,他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死去百姓的命,谁来抵?”
徐如松静静与他对视,眸底的戾气褪去一些。望着眼前这双无畏眼眸,他一扯嘴角:“胆子挺大,”他又坐回椅子上,架着长腿懒懒后倚,“说到底,你觉得是徐家军做错了?”
元青沉默不语。
徐如松一笑,啧,这是默认的意思了。他大手一挥:“行,我不与陈家计较,该做的生意还是要做,不好因此事伤和气,不过,”眼底厉芒毕现,“下不为例。”
元青:“当然。”
徐如松又瞥他一眼,语意不详地来一句:“至于你么……”
身旁的白墙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极为朴素,一颗宝石也未镶嵌,让人很难相信这是挂在西北大将军外宅中的装饰,实在太过简单低调。
徐如松大步走去,一把抽出长剑,剑刃上寒光流溢,锋芒中透出凉意。三尺青锋能定四海,他挥臂直直砍向元青,这一剑重若千钧,亦迅如雷电。
剑势之猛烈,几乎不能躲开。
元青一动不动,毫无躲闪之意,目光直视前方。
连眼睛都不曾一眨。
一剑落下,冰凉的剑刃贴着身体滑下,只差毫厘之距。
元青方才若是移动半步,即便是身子一抖,恐怕都会被削下半边臂膀。
正是一动不动,所以毫发未伤。
元青淡定擡眸,问道:“这事了了?”
徐如松哈哈大笑,这次的笑中多了几分真心,他拍拍元青肩膀:“真不考虑加入徐家军,你若肯来,我立刻给你一个百户的位置。”
元青摇摇头:“多谢大公子欣赏,不过人各有志。”
话音刚落,就见屋门被轻敲两下,随即被人一把推开。龚副将快步走来,他脸色不大好看,眉毛也纠成一团,进屋就朝徐如松苦笑:“如松,事情有些麻烦……”
徐如松难得见他如此,上一回让韧山觉得麻烦的事,记得是他俩带队五百人深入匈族追击,结果人还没找到,干粮先吃光了,这家伙也不过皱着眉头来一句,三天之内再找不着,咱们就只能挖沙鼠生吞了。
徐如松问道:“什么麻烦?”
龚副将瞥元青一眼,这事本不便在外人面前言说,不过事情起因正好与陈家有关。昨晚喝酒时,如松也跟他提过一嘴,他们还筹划着怎么悄无声息给陈家一个教训。他又瞥一眼自家兄弟表情,如今看来,这陈家来使颇有手段,如松已不予追究。
龚副将正想探一探这位来使的底,便当着面把话说开,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你也知咱们麾下有不少兵将是从西北各村落招募而来,这次的事情,姓杨那蠢货实在做得糟,村子里死了人,便有人寻到镇上来,想要徐家给个交代。”
年轻人热血冲动,驻扎在古川县的不少兵将得知消息,听说徐家军屠杀老家乡亲,他们第一反应皆是不信,可村子里出来一堆老乡,斩钉截铁称是亲眼所见,这事假不了。
于是乎,兵士们摩拳擦掌。他们大多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没什么见识,被这么一刺激,大帮人捋起袖子要去长官处讨个说法。
这不是小事,若处理不好,便会有兵哗之患。
龚副将愁眉不展,猜疑背后定有人煽动才走到这步,“那群村民本来想去官府击鼓伸冤,被我们的人先发现,便扣下了。”
徐如松面现不悦:“击鼓伸冤?”他不信村民能想到这上头。
于是,徐如松和龚副将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元青。
明摆着怀疑他是主谋。
元青矢口否认:“我们斩杀那队人马后,不敢耽搁,与大队伍汇合后便朝古川县行进,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徐如松玩味道:“这群村民来得未免太快。”
元青:“西北是徐家天下,若是我安排,便不会选择击鼓伸冤这种毫无作用的法子。”
这话倒有点理,徐如松收回目光,这幕后之人应该是个读书人,知道告冤,可惜做事还是嫩了点。他问道:“主谋藏在那群村民里?”
屋中一静,龚副将神色奇怪,突然不说话了。
徐如松挑眉:“怎么?”
龚副将头疼地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找是找着了一个人,估摸着是主谋……”
徐如松:“熟人?”
“不是。”龚副将否认很快,又露出那副奇怪的神色,“是个女人。”
徐如松闻言一愣,随即嗤笑一声,他搭上龚韧山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有怜香惜玉的毛病,我没有,男的女的都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他转身坐回椅子,眼眸眯起,语调转冷,“把她带进来,我亲自审。”
见此不善反应,元青身子下意识绷紧,蓄势待发。
当头一剑砍来时,他不在意;可涉及永安时,他却控制不住自己。
元青垂眸,强制自己放松身体,不欲被他们发现异常。
龚副将看他家大公子一眼,踌躇道:“长得很美……”岂止是美,根本是好看得不像话,观其言行举止,一看就是有来历的。
徐如松不屑地勾唇:“美人见多了,不外如是。”
龚副将望天,行吧,该说的都说了。数年前算命师傅给如松算过一卦,说他会在女人手上吃大亏,当时如松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将算命师傅给轰了出去。自此以后,他对待女人的态度更不屑一顾,似乎想证明,根本没女人能让他吃亏。
如松那不可一世的性子不把这事放心上,他这做兄弟的总得多考虑。龚副将总不好当着客人面明晃晃猜疑是美人计,罢了罢了,不管是冲谁来的,先由如松审了再说。
他拱手告退:“我这就把人带进来。”
徐如松懒洋洋唔一声。
不多时,龚副将偕一女子进入屋中。
杜平身上是普通村民打扮,衣着朴素,简单至极,不过,脸上倒是收拾干净了。她脂粉未施,头发也是随意一扎,却是粗布荆钗不掩国色。
徐如松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瞬。
杜平弯腰行礼;“见过徐大公子。”
徐如松冷笑一声,不过一寻常布衣,见他竟敢不跪?他有心给人下马威,便态度睥睨:“你若学不会如何行礼,本公子不介意把你的腿敲断。”
杜平陷入沉默,直起身子缓缓擡眸望向他。
徐如松冷冷望来。
杜平笑了笑,她很想提醒一声,徐大公子,你也不过是个白身。依着你的身份,到京城来面见永安郡主,恐怕才得跪下行礼。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路是她自己选的,酸甜苦辣她都甘愿承受。
杜平折膝下跪,低头叩地:“见过徐大公子。”
元青面无表情地望了徐如松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垂眸不语。
徐如松眯眼,眼前是这女子下跪前那一抹笑意,刺眼得很,怎么回想怎么不是个味儿。即使对方乖乖跪下了,他心情依旧不悦:“笑什么?谁准你笑的?”
杜平:“大公子光彩照人,令我见之心往,故此一笑。”
徐如松:“……”分明是夸人的话,他听着却觉心气不顺。
龚副将侧过脑袋偷笑,哈哈哈,头回见他被人这么直白地堵话,笑死人。
徐如松朝他冷冷瞥一眼。
龚副将立刻止住笑,恢复一本正经。
徐如松哼道:“谁派你来的?谁给你的胆子来挑拨徐家军?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若有半句虚言……”他单手支着脑袋,上下打量道,“事关你小命,好好把握这唯一的机会。”
杜平擡头,站起身子欲回话。
徐如松极尽为难,满是恶意地开口:“谁准你起身的?”
杜平望他一眼,又跪回去。
徐如松心中总算妥帖一些,神态也放松下来,趾高气扬道:“说。”
元青又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杜平:“大公子误会了,无人派我来。我月前路经西北,正好借住那村庄。前些日子跟村民一起去采野草挖树皮,不想朗朗乾坤下,几十无辜百姓命丧刀下。我虽是头次来西北,不过徐家军的威武名声早就有所耳闻,我自是不信徐家军会做出此等灭绝人性之事。所以,便带村民来讨个公道。”
徐如松似笑非笑:“不信是徐家军干的,却要来官府击鼓鸣冤?告谁?”
杜平:“找出真凶,为村民讨个公道,也为徐家军洗刷冤屈。”
徐如松对上她清澈的眼神,只觉如鲠在喉。
他本想来一句“是我们做的你又能如何”,可此时此刻,颇有些说不出口。他自知性子霸道,但绝不喜霸凌他人。可默默咽下也不是他的作风,一块郁气就此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徐大公子脸色愈发难看。
徐如松心情不爽利,自然要有人倒霉承受怒火。
他起身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走去,高大的身影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蝼蚁。他傲慢地擡起脚,用脚尖勾起她下巴。
杜平没说话,瞳孔乌黑地望来,神色亦是沉寂。
但徐如松能感觉出来,她在生气。一想到她在生气,他心情莫名好转,哼道:“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叫什么?从哪来的?来西北作甚?”
一连三个问题,个个闻到她根子上。
说真话,肯定不行。
说假话,那就得编出个合理的理由,什么人会特地来鸟不拉屎连朝廷命官都避之不及的西北偏僻地。
杜平:“我姓卢,是前江南省知府卢谦之女,卢萍萍。父亲蒙冤而死,全家也没入贱籍。我从江南一路逃来,无处可去,又想逃远些,便来了西北。”
元青刚才看到徐如松轻蔑地用脚尖勾她下巴,怒意骤生,郡主何曾受过此等屈辱?他强行忍下杀意,心中默念静心咒,这才依旧坐在原位。
等听到“卢萍萍”三字,他一呆,这名字……她当年在江南好似也用过。当时拿来骗张天,如今用来骗徐家。
徐如松在脑中搜索卢谦这号人物,想起来了,死了有些年头了,他不太信,南方的官差莫不是废物?连抄家都能逃出一个?他又问:“就你一人逃出来?”
杜平脸上透出自卑:“……我是外室之女,官府抓人时不知有我。”
徐如松望着她,本以为是有心人算计徐家军,他厌恶戒备,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巧合。
想她孤身一女子从江南逃到西北,曾也是富贵日子,可如今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甚至沦落到挖树皮而食,多少让人唏嘘。他心中为数不多的同情涌上来,犹豫着是否该擡手放过。
他想了想:“先出去吧,这事自有定夺。”
龚副将立即带杜平出门。
屋子里只剩徐如松和元青两人。
很安静。
元青:“大公子已有决意?”
徐如松笑了笑,侧眸打量他:“方才,你看了那女子好几次,怎么,你认识她?”
虽一切听着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到底还是有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