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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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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平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神色,担心道:“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元青却是心中一暖。

    他心里其实明白,她说这句话并没其他意思,她只是单纯地夸奖。她将他当成亲人对待,从以前就是这样,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堆到他身上,明明他并没那么好。

    她肯定不知道,一句我愿意会在他心里漾起多少涟漪。

    从离开京城的那日起,他就在心中做下决定,只要她不喜欢他,那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的感情,只做一辈子的师兄。

    元青长长叹一口气,捂住额头:“头有点晕,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吧。”他转身向墙角走去,打算打坐整夜:“你睡床,我随便找个位置就行。”

    杜平拉住他,空出的另只手凌空一弹,烛火被打熄。

    屋中立时变暗。

    她又伸手一拉幔帐,轻飘飘的帐子顿时将两人笼罩在密闭空间,能清晰听闻彼此呼吸。

    西北的夜晚比南方寒冷多了,杜平不忍让师兄在冷冰冰的地面坐一晚上,担心冻出病来,便建议道:“我相信师兄的为人,你睡那头,我睡这头,再不济,你真要打坐也该在暖炕上。”

    元青的呼吸粗重起来,一声不吭。

    杜平继续劝:“而且,徐如松肯定会派人监视我们,若被看到我们分开睡,就前功尽弃了。”

    元青抽回自己的手,他动作很慢,似乎是酒喝得头晕,以致连身体反应也跟不上。他后退一步离开幔帐,总算呼吸顺畅了。

    杜平无奈道:“以前在灵佛寺,我们不也住在同一个屋子?”

    元青道:“那是以前。”说完,他转身向屋子的墙角走去,闭目盘腿而坐,双手结印放置腿上,调整气息出入。

    杜平拿他没办法,安静地望着他嘴唇微动持咒,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他们还在灵佛寺的日子。

    月光透过窗棂,银辉斜洒在元青肩膀,照亮他半边脸庞。

    宛若一尊佛像。

    杜平看得出了神,轻轻问道:“师兄,这次见面,你好像长高了很多。”

    元青过去打坐的时候六根清净,无论什么都无法打扰。可自从还俗,他的心境仿佛也跌落凡尘,一听到她的声音,所有的妄念都跟着回到身体里。

    他缓缓擡眸:“本来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他笑了笑,“总不能越长越矮。”

    杜平噗嗤一笑:“你以前只比我高半个脑袋,分开的日子里,我明明也在长个子,可就是没你长得快,不公平。”

    元青微微一笑,是啊,他们很久没见了。

    他曾经以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他在江南,而她身处冯家内宅,终身两隔。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他。

    能见到她固然高兴,可是,他宁可老天爷勿生垂怜。他可以一辈子不见她,只望她生活顺遂,无忧无虑。

    杜平仰着往暖炕上一躺,兀自出神:“说到公平,我在西北的这些日子里,突然觉得老天爷有时候也是公平的,它给了我尊贵的家世,衣食无缺的人生,可却会一个一个夺走我的亲人,将我摔落谷底,看我无家可归。我曾经得到过的,它让我一样一样地还了回去。”

    元青望着她:“天降大任于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杜平轻轻一笑:“真会安慰人。”幸好师兄还在身边,让她不会错觉以前的人生只是一场梦。可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师兄,你如今已还俗,年纪也差不多,以后打算娶亲吗?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元青沉默不语。

    万籁俱寂,只有外头的风声呼啸而过。

    杜平没听到回应,又唤道:“师兄?”

    元青反问:“你呢?”

    杜平不解道:“我什么?我又不会娶亲,而且我嫁过人了。”

    元青:“你打算再嫁吗?”

    这回轮到杜平沉默不语。

    元青也不逼她,她不说,他就不问,继续阖上眼眸无声持咒,清心静气。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杜平的声音悠悠传了出来:“没想过这件事。”她自嘲地笑了笑,“成亲的滋味我已尝过,跟瑛之分开的时候,我曾跟他说,你肯定会后悔,你肯定没办法爱上别人……其实这话,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杜平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宁可后悔也要走,我亦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

    元青默念完大悲咒,缓缓睁开眼,他目光澄明,开口道出跟她一样的答案:“我也没想过这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徐如松醒来就得到消息。

    潜伏在暗处的人监视了整晚,回禀道:“他们二人应是分开睡的,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两人似乎聊了很久,属下无能,聊的内容未能听到。”

    徐如松皱眉,摆摆手屏退人。

    用早膳时,徐如松状似无意地刺探:“昨夜过得如何?”

    元青咽下最后一口胡饼,放下碗筷,正视前方回答:“多谢大公子一番美意,我虽心系此女,但这等事,还是需要两情相悦,不该在初相识时就做逾越之事。不过,昨晚我与卢姑娘聊了很多,她愿意和我一起走。”

    毫无破绽的一番话。

    徐如松挑挑眉:“行,那就先在此预祝你能抱得美人归。”

    元青微笑:“谢大公子成全。”

    随后,徐如松又热情地招待他在宅子里散步消食,逛着逛着,他蓄谋已久地领着客人来到演武场,客气地开口:“要不试两手?”

    徐如松此人心高气傲,不过,这位大公子有这个本钱骄傲,先不说家世,便是自身能力也是出类拔萃。他身先士卒所向催破,多次在最前线与匈族对战,胜场居多。他赏罚分明,大力提拔有能者,而不拘泥于家世背景,是以徐家军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众人皆知,徐大公子眼里只看得到有实力者,只要对方有才,他愿意折节下交;可若是个庸才,那就能好好体会一下徐如松目中无人的做派了。

    元青婉拒:“客人怎好在主人家动刀动枪。”

    徐如松实在心痒难忍,看到高手就想过两招。他盛情相劝:“在我们北方,不像江南那么讲究,练武之人长期不动手,身子就锈了,别浪费一身本事。”

    元青不好推拒,他自知在人情世故上欠缺了些,斟酌须臾,试探地问道:“只是切磋?”

    徐如松不笨,一下子就听懂弦外之音。他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想问的是,要不要陪着我这公子哥随便过两招?最后装输哄我开心?”

    被人一语道破,元青有些不好意思。

    徐如松扬眉勾唇,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小瞧过。

    他走到武器架子旁用力一拍,一柄□□脱架而出,被震到半空中。他长臂一挥,虚虚晃一招,银色锋芒毕现。

    徐如松站姿稳如磐石,一手执枪,一手勾了勾:“能不能赢,看你的本事。”

    元青走到架子旁也拿出一柄□□,朝他望去:“好。”

    两枪相撞,火星迸发,两人正打得酣畅淋漓之际,只见龚副将急冲冲向演武场跑来,大喊一声:“住手。”

    可惜徐如松压根不理,□□一甩,继续攻势迅猛。

    元青挑枪一刺,枪头刺穿对方木柄,他趁势松开双手,飞身向后掠开一段距离,拱手道:“承让。”

    一个手上没了兵器,一个兵器受损。

    可问题出在,没兵器的那人是主动松手的。

    徐如松一怔,高大的身躯站定在原地,目光深不见底。

    龚副将这时顾不得他兄弟脑子在胡思乱想什么,快步来到他们中间,面色凝重:“京城传来急讯,皇上驾崩了,皇太孙李承业继位。”

    两人皆是一震。

    徐如松与龚副将对视一眼,随即沉默地转身向武器架走去,将手上的枪一柄一柄放回去,末了,回头叹道:“怕要变天了。”

    上一任皇帝明显透出对徐家不满的意思,新任皇帝又会是何态度?如今冯首辅已死,朝中再无人帮徐家说话求情。新皇帝想一意孤行收拢兵权时,也没人拦着了。他和他父亲皆无反心,只希望李承业不要逼着他们徐家不得不竖起反旗。

    两人的比试就此不了了之,元青回去整装待发。

    陈家商队此趟西北之行主要是和匈族做买卖,他们在古川县停留这两日,与徐家谈妥□□生意后,便启程继续往西走。

    徐如松带着数名亲卫,亲自相送于镇外,拱手惜别。

    望着商队渐渐远行,龚副将道:“这两天你始终派人盯着他们,可有盯出些什么?”

    徐如松摸摸下巴:“应该都是真的。”

    龚副将:“应该?”

    徐如松挑眉:“没见他们露马脚,而且,直觉告诉我是真的。”

    龚副将面无表情:“之前直觉不是告诉你,元青和卢萍萍有旧吗?”

    徐如松大大咧咧地开口:“打过一架后,直觉就改弦易撤了。”

    龚副将:“……”呵呵,你丫除了在战场上,直觉什么时候准过?这回更神了,两回直觉还不一样。

    徐如松:“兵哗没有发生,那些村民也被劝回,乡绅们也未再生事,这就够了。”他并非没有算计,不过是深谙抓大放下的道理,“至于他们是否相识,反正人都走远了,只要不在徐家管辖内生事,不过是小节。”

    龚副将想了想,点头同意:“倒也是。”

    徐如松策马转向:“走吧,咱们今晚就回边境。”

    另一头,商队步入沙漠后,眼前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平滑流畅,在阳光下寂静沉眠。当他们再也看不到身后的城镇,元青策马来到杜平身旁,轻声:“有件事要告诉你。”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才刚刚传到官府和徐家,商队离开时,镇子里百姓间还未传开,甚至连徐家下人里也不知晓。

    杜平笑道:“什么神神秘秘的?”

    元青:“皇帝驾崩,李承业继位。”

    杜平脸上的神情停滞在那一瞬间,许久没有动作。阳光晒在她笔直的背脊上,微熏熏然。

    她张嘴欲言:“他……”不过才一个字出口,便是沙哑干涩。于是低头去拿水囊,喝得快了,一下子被呛住,她不住咳嗽出声。

    元青静静望着她。

    杜平咳得眼睛红,随意一抹眼,嘴角强自笑道:“你在徐家瞒着我,是担心我会有不妥当的反应?被徐如松发现?”

    元青声音温和:“你会难过。”

    杜平苦笑,她低头望着沙子,阳光下是一片涌动的土黄色。她用力地盯着看,一直盯到眼睛都发痛:“母亲死前求他放过我,他答应了。可是,当我知道他决定让承业继位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没打算让我活下去。”

    杜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他想我死。”

    当年,他明知承业和她互相倾心,可他不同意这桩婚事。

    如今,他快要死了,承业将要继位,他怎可能留下她冒着让承业犯错的危险?

    杜平笑容很淡,淡得几乎抓不住:“他骗了母亲,也骗了我。”

    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宠爱。

    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明白。

    元青望着她神色,问道:“你怨他?”

    杜平笑了笑:“他都死了,何必再提怨不怨的?母亲死了,他很难过,可他依旧做了他觉得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翻身下马,面朝京城的方向站立,然后屈膝下跪,朝死去的帝王磕三个响头。

    就此拜别。

    杜平叩完以后,又骑上马,再不留恋地往前奔腾而去:“走吧,咱们继续往前。”

    元青紧跟而上。

    一阵大风吹过,黄沙掩埋了刚才下跪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