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并未应承他叫一声“爹”,也没看他,只淡淡问了句:“有人说她坏话,你会生气?”
杜厉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他也擡头望月:“她是我的女人。她抛弃我,她背叛我,她做错事,我能说她不好,可别人不行。”
杜平定定看他一会儿,忽地一笑:“怪不得……她一直都喜欢真性情的。她自己太会隐藏情绪,所以偏偏喜欢这种笑容都像朝阳的人。”顿了顿,她心思不禁飘远了。
世人皆说她霸道任性,是,她不否认,一方面是小时候怕被人欺负,另一方面,则是母亲有意把她往这方向养。她曾想过,母亲为何不在小时候纠正她?
原来如此。
她是照着这个模子养的。
杜平笑容有些恍惚:“你若一年前见到我,就会发现,我跟你很像,不单单长得像,性子也相似。”不像现在,她有些棱角都快被现实磨平了。
杜厉望着她:“你是我的种,当然像我。”
杜平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解释。她想到母亲做的另一件事:“当年你叛逃后,杜家被打进尘埃里,是母亲在皇上面前求下杜严一家性命,为他们在京城赢得一席之地。我曾以为母亲是看在我面子上,无论如何,我姓杜。但是现在,我有些怀疑,她也是为了你。”
闻言,杜厉眼底有光。从初遇相识开始,他们间男女情愫的涌动如此明显。他怎能不知妻子是否爱他?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轻容自然爱我,只是,比不上权势在她心中地位。”
杜平轻声:“你还爱她?”
杜厉沉默不语,这个问题并不难,应该说,很简单。
他从来不欺骗自己。
如果不爱,他不会一直不续弦;如果不爱,他不会这么珍惜这个女儿;如果不爱,他不会在乍闻死讯时撕裂般疼痛。
天上的月那么圆,皎洁流光。
他回忆起那年在徐州剿灭乱党,那日晚上,也是十六月圆夜,乱党勾结内奸,趁他们不备绑架平阳公主。
彼时,他不过一小小守备,可留守人员中就数他官职最高。无奈,他本不善口舌之争,可也只得与内奸周旋。
那一年,轻容刚及笈。
她被内奸勒住脖子,连呼吸都苦难,可坚强得一声不吭。
杜厉头一回对女子生出恻隐之心,说来可笑,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哪用得着他来心疼,可看到她的表情,他心头无端一软。
内奸要求他将在外对敌的将领骗回来,被他一口拒绝。然后,内奸决定鱼死网破,一刀杀死皇帝爱女,让他们即便打胜仗也吃不了兜着走。
杜厉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开口:“闭上眼,别动。”
很简单一句话。
轻容白玉般的面庞都被勒红,只说:“我不怕。”
闻言,他笑了笑。
下一秒,粗壮有力的手臂拉开重弓,瞄准,羽箭疾风般射出。
正中内奸钳制住她的那只手。
几乎同一时间,杜厉手中长刀也已撕破空气,对着内奸当头砍下。他一手将轻容脑袋按在怀中,声音低沉:“别看。”
刀起头落,鲜血四处喷溅,一大片红色喷到轻容的脸上,嘴上,眼睛上。
皎洁月光下,她只着一身素白寝衣,单薄得可怜,随风飘荡出柔美线条。
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赤目惊心的殷红,一滴一滴,一块一块,鲜血复上她无暇白衣,顺着她秀美的面庞,细细流淌,顺着下颚滑到脖颈,一直流入雪白胸口,蜿蜒出一条红色痕迹。
轻容一直睁着眼,看着他,一眨不眨。
杜厉永远记着那个眼神,一辈子都忘不了,死了也不会忘。
今时今夜,明月依旧当空照,可故人芳踪难再寻。
杜厉擡手遮住双眼,他遮得很用力,一行泪水缓缓淌下,他咬牙也止不住泣声:“她怎么可以死?她怎么就死了呢?我以为,这辈子那么长,我总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有生之年,他曾以为再没值得流泪的事情。
将近九尺的昂扬男儿哽咽不成声:“你不用骗我,她会做什么我都能猜到。我跟她说过,不管她想要什么,即便是要这个天下,我也能替她打下来,我可以为她一路杀上皇位,明明跟她说了,可是她不要,她不忍心对她父皇动手……可到头来呢?到头来,那个狗皇帝根本不介意杀死他女儿!”
他狠狠一拳砸在石头上,“咔”一声,顿时裂成两半。
他手上有血,可他不介意,粗手粗脚地往脸上一抹,血色混着泪水,英俊的脸上一片狼藉。
杜厉黑沉沉的眸中有痛意,亦有恨意。
这样激烈的感情让杜平为之动容,她眼睛一热,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目光:“爹。”
杜厉猛然擡头,满脸满眼的不敢置信。
杜平走更近,用手指拂去他脸上的血水泪水,又轻轻一声:“爹。”
杜厉眼睛又湿了,人生如斯,大悲大喜。他失去他爱的人,却又得回他的女儿。杜厉就这样坐在裂开的半边石头上,望着女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这一切。
杜平站在他面前,彼此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寒冷的夜空下,积雪在脚下微微融化。她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怀中。
杜厉闭上眼,就这样靠在女儿身上,柔软的,带着血脉的温度,这是他和轻容的女儿。
杜平轻声:“别难过,她走的时候嘴角是笑的,她死而无憾。”
杜厉牢牢抱住她腰肢,将脑袋埋得更深,沙哑道:“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爱她……”
答案如此明显。
他的泪水打湿她衣服,其声呜呜然:“这辈子,我只爱过她。”
轻容活着的时候,他恨她狠心决绝,他发誓永不原谅。
可等她死了,他只记得,他爱她。
月光冰凉,不谙世间离恨苦,那样疏离地高悬于天际,直至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早,杜厉知悉可汗已带人马去狩猎练兵,他带着女儿悠闲吃完早餐,便一同向王帐前行。距离不算远,若策马奔腾,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草原民族不像中原那样讲究,别说不及皇宫,甚至没有那些高门大户守卫森严。
王帐附近的人一看是王庭右将军,都是熟人啊,皆是笑脸相迎。
萧意妍嫁到此处,虽说入乡随俗,可她帐篷中的规矩明显比可汗其他妻妾严格多了。外帐口守着侍女,看到来人,立刻欠身行礼:“将军稍候,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杜厉两手交叉揣怀里,不耐地擡起下巴,示意快些。
让他等也就罢了,让他闺女等待就是大不该。
幸而大家都知道右将军耐心不好,不多时,就有人将他和杜平迎进去。
萧意妍一副草原妇人打扮,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挂着碧蓝点翠耳朵,搭上她今日靛青色长衣,温婉中透出稳重。她跟在京城并无多大变化,不过五官更成熟了些。
“难得将军来访。”萧意妍微微一笑,目光敏锐地向旁望去,“这位是?”
杜平笑吟吟擡头。
萧意妍神色一震,掩嘴惊呼道:“姐姐。”她飞快朝她走来,不胜欣喜抓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杜平笑道:“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里跟京城大不一样,刚开始不习惯,可慢慢就好了。”萧意妍拉着她手坐下,介绍这里的生活,“我学会这里的语言后,便想做些事情。你教的那些我都记在心里,可凡事不能一步登天,我便从最简单的开始,趁着无聊,便教这里人学中原话。”说到这里,她朝杜厉瞥去一眼,“这还是有回遇到杜将军和他兄长,亏得杜先生提醒。”
杜平:“是啊,我大伯也在教匈族人中原话,有你这个可敦一起教,大家学的劲头也会大些。”
萧意妍一怔,她意识到姐姐称呼杜严为大伯。她余光瞥了眼杜厉,很快收回来,试探地问:“你跟杜将军父女相认了?”
还不等杜平回答,就闻坐在一旁的杜厉得意地笑出声。
杜平也笑道:“是。”
萧意妍替她高兴:“恭喜。”突然想起以前的事,笑着拆她台,“你小时候就一直想要个父亲,又偏偏不肯称我父亲为父,只别扭地叫继父。”
杜厉在旁听得眼睛都亮了。
可萧意妍偏偏不再说下去,正好杜平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阻止道:“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时间有限,她也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回来,就想先拣重要的说,“你知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吗?”
萧意妍严肃地点点头。
杜平盯住她的眼,慎重道:“我担心匈族会趁机南下,到时你的立场恐会难做。”她又转头去问杜厉意见,“爹,你怎么看?”
杜厉翘着二郎腿:“八成可能吧,可汗最近练兵频率也变高了。”
两人意见一致,杜平继续分析道:“今年西北的收成又不好,想必草原上也不乐观。气候不好,你陪嫁带来再好的种子也没用。又恰逢中原新旧皇帝交替,只要窥见任何漏洞,匈族都会长驱而下。”
萧意妍也明白,李承业才堪堪登基,正是手段最稚嫩的时候。若太子心生怨怼,再后面推波助澜惹是生非……她愈想愈不安,但仍安慰自己,“有内阁在,诸位阁老定会在背后提醒皇上。”
杜平沉默片刻:“冯首辅死了,孙次辅接任首辅之位,若我没料错,承业应该会选王利入阁。”
萧意妍惊得掉了手中暖炉。
杜平望着她反问:“否则你以为,太子是怎么瘸了腿的?”
萧意妍定下心神,才弯腰去捡暖炉,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杜平:“老师他不喜王利为人,若竭力反对,也许会跟承业产生争执;若王利最终还是入阁,那么,内阁的派系斗争会更厉害。”她在决定离开京城时,就已猜到会有这番局面,“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在朝中生出波澜。”
杜厉盯着女儿目不转睛,这种时候,就更觉出她和轻容相像之处。
“粮食不足,再加上朝廷生乱。”杜平道出最后结论,掷地有声,“所以,匈族南侵不是八成可能,而是绝对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