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这一头,杜平梳洗后便去师兄住处找他。碰面后,她将卫淑婷的事情巨细无靡地讲一遍,最后,语气沉静地道出决定:“我已答应带她一起走。”
元青从头到尾安静地聆听,等她说完,漆黑的眸子盯过来,突问一句:“你一开始就想带她走?”
杜平一怔,眨了眨眼。
元青确凿道:“卫翎留在胡家永远是条导火索,这次不烧起来,下次也会烧。以你的性子,既不想将卫海之死的秘密公开,那就已经下定决心带走他们母子。”
杜平又无辜地眨了眨眼:“是吗?”
元青:“别装蒜。”她分明就是下套等卫淑婷跳进来。
杜平噗嗤一笑,眸中透出欢喜的光,道:“知我者,师兄也。”
元青望着她,也笑了,笑意纵容而宠溺。
天黑以后,总督府的灯也陆续点亮,一盏一盏晕染着昏黄光芒,在寒风中带来暖意。
因是招待客人的晚宴,桌面上比平日里丰盛多了,筷上皆是八珍玉食,入喉尽是金樽甘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因先帝驾崩不足百日,荤腥一道也没见着,总督府的大厨自有本事将素菜做得精致。
hu总督为人一言九鼎,当年在京城曾许诺,若来湖广做客必亲自做陪,这一回果真给足面子,亲自带两儿子在外头招待元青;女眷这边则是让夫人廖氏和长媳郭氏陪坐永安郡主;剩下那些护卫们,张总管在外院设宴席款待。
女宾和男宾的宴席隔得不算远,杜平隐约能听见那头的声音,颇有些担心。说起来,她尚不知师兄酒量如何,江城人大多善饮,师兄会不会被灌多了喝醉?
“郡主,请。”
杜平听见声音,转头望着总督夫人,笑了笑。
廖氏笑容有些僵。当年在京城,她与永安郡主闹得不算愉快,看到这张脸着实高兴不起来。
她今日刚得到永安郡主拜访的消息,还偷偷幸灾乐祸了一番。本来嘛,她想平阳公主已死,宠爱永安郡主的先帝也已驾崩,连嫁入的冯家也跟当年鼎盛时不可同日而语,冯首辅名声丧尽之后自尽,朝堂上都挑不出半个冯家人。
这样的状况,明明白白显示着,永安郡主大势已去。
廖氏还想趁机寒碜几句,以报当年之仇。
结果,夫君仿佛一眼看透她心思,警告道:“别失了礼数,这可是郡主。”
廖氏只得歇了心思。
杜平拿起酒盏只微微一沾唇,便放下道:“多谢,我不善酒。”
廖氏脸上赔笑,心里骂娘。她还记得当年夫君曾与她笑谈,永安郡主虽不会酒,可向他赔礼时依旧拿起最烈的酒一饮而尽,令人好感倍生。
看不惯一个人时,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不对。
廖氏心想,怎么,我堂堂二品朝廷命妇不值得你喝一口酒?你当我眼瞎?你不过嘴唇碰一碰就放下!
她心中不悦,自然也没了招待的兴致,于是给长媳使个眼色,便自顾自夹菜吃饭。
郭氏也是出自江城大族,可性子与婆婆截然不同,温婉识大体。实在是胡天舒受够他母亲的脾气,当初选亲家的时候特意放话,想要个温柔可人的。
郭氏柔柔一笑,客气问道:“郡主此趟欲在江城停留几天?”
杜平:“明日就走。”
郭氏惊道:“这么快?不多玩几天?”
连廖氏听见也忍不住看过来,来得急,走得也急,恐怕不是来玩的。
杜平笑道:“后面还有其他安排。”
廖氏看不惯她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阴阳怪气插了句:“说起来,郡主怎的没跟夫君一起来?身边反倒跟了个……”她捂住嘴,轻笑,“外男。”
杜平望过来。
廖氏眼神挑衅:“你夫君不介意吗?”
杜平淡淡一句:“我和师兄光明正大,有甚可介意?”
廖氏见她略有避而不谈的意思,顿时更来劲,只当刺中她软肋,于是笑道:“也是,冯家如今也没落了,能娶个郡主回家自是当佛一样供着,哪敢有意见。”她故意停顿,脸上带着嘲弄,“郡主在闺阁时就颇会玩,如今嫁了人照样能玩,这命格,真叫人羡慕不来。”
廖氏说得兴起,将当初欺辱她的人狠狠讽刺回去,这感觉实在是好,是以她一时忘了夫君的提醒。
郭氏听得尴尬,在桌底下偷偷扯婆婆衣服。
廖氏装作没感觉。
杜平放下筷子,淡淡扫来一眼。
廖氏下意识缩了缩。在自家地盘上当然不会害怕,不过廖氏当年也算见识过眼前这位的坏脾气。她见过永安郡主当众抽打她儿子,也见过永安郡主将一鞭子血迹甩到她脸上。即便今日这一眼不含戾气,只轻描淡写仿佛看陌生人,仍叫她心头一颤。
杜平:“总督夫人活到这把年纪,竟仍有年轻人的精神气,实在难得。”
若是当年的永安郡主,说不定已经一鞭子挥过去,至少也会当众给人难堪。
可今日的杜平,只是扔出这样一句似夸似讽的话语。
廖氏接不上话来,气鼓鼓转开脸。
杜平一笑哂之。
女席这边的气氛正尴尬时,只闻外头男席上突然吵闹起来,杜平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向外走去。郭氏试图阻拦,劝道:“郡主,于理不合,要不使个下人去问问……”
“让开。”杜平一把拉开她的手,径直走去。
外面的桌席上已是一片混乱,元青面色潮红,一察觉到酒中被下药,他立刻砸破一只碗,拿起碎片便往身上重重一划,立时渗出血来,只为让自己保持清醒。
hu总督怔了怔。
此时,胡天舒站起身,大声喊道:“来人。”
声音刚落,立刻从门外涌进一群侍卫,手持利器,将元青包围起来。
胡天磊悠闲地喝下最后一口酒,对他哥笑了笑:“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去收拾外面剩下的那些。”
胡天舒颔首。
hu总督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逆子背着他搞事,非要把漕帮拿下。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既然都撕破脸皮了,他犹豫是该阻止还是顺势而为?
元青盯住他们,将右手食指大拇指放入嘴中,吹出一声响亮口哨。
军中口哨声,大多是传讯号令之意。
胡天磊勾唇笑道:“哟,在咱们的地盘上还想反抗?”
与此同时,杜平已疾步越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
胡天磊看到杜平,脚步微微一顿,朝她笑笑。
杜平一眼就看清双方对峙的局面,她环视一圈,目光只在hu总督脸上多停留一刻,但也很快收回视线。她转过头,看到师兄肩上鲜血直流,眼睛顿时眯起。
元青意识又开始迷糊,赶紧在身上再划一口子,退至杜平身前,镇定道:“别怕,有我在。”
杜平望着师兄背影,心中疼惜,不由轻叹一声。随后,她向前两步,面朝胡高阳站定,质问道:“hu总督,此为何意?”
hu总督静静望着她,黑眸沉沉。
胡天磊一见父亲如此反应,心中顿呼有戏,到底是亲爹,紧要关头没给他们俩兄弟拆台。
人心涌动的局面下,元青方才那声口哨已把自己人都叫过来。他这趟江南之行在最初选人时就格外谨慎,事关郡主安危,他自是挑了最精锐的一支队伍。
队伍来得极为迅速,即刻冲进屋中与总督府侍卫对峙,千钧一发。
元青终身一跃,从属下那儿接过一柄长刀。武器到手他就旋身一刺,攻势极猛极迅,离他最近的人应声倒下。
元青低声:“列阵,围住。”
肩上的伤势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长刀所指之处,便是兵将围攻之地。这支队伍人配合默契,一闪一避一攻一防皆有章法,即便人数显劣势也毫不露怯。
内行人看门道,hu总督惊住。
不过几息之内,元青便率众在狭隘的屋内连砍三人,将劣势转为优势。
hu总督心中天平又有倾斜。
杜平没错过他一闪而逝的神色,抓住时机,厉声道:“都住手。”
双方都杀红了,仅元青脚步微微一顿,但仍选择继续战斗。他可以住手,可至少要替郡主扫清眼前障碍,劫持一个徐家重要人物做人质。
杜平从怀中掏出一把火|枪,飞快点燃火绳,朝着屋顶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
屋顶被打出一个小洞,砖瓦滚落,最后跌至地面成碎片。
全场俱静。
杜平一步一步往前走,停住。她把手中利器放在桌面上,然后擡头盯住能决定局面的那人,开口道:“hu总督,这是一场误会,对吗?”
胡高阳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到桌上的火|枪。他军中也有火|枪,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大一样。胡家军里的那些火|枪,他麾下大部分将领都觉得不及刀枪好用,不屑一顾地堆在军需库里不闻不问。
可永安郡主手里这个,一看就好用多了。
杜平口齿清晰,继续道:“hu总督,这场混乱想必是胡家两位公子擅作主张,与您无关。我抱着诚意前来,您抱着诚意接待,请不要让这场误会伤了彼此间的情谊。”
胡高阳长叹一声,台阶都给他铺好了,就走下去罢。
他转身走到小儿子面前,“啪”的一声巴掌挥去,喝道:“看你干的好事!”随后转首命令侍卫,“来人,把这逆子捆起来,绑到柴房关着!”
胡天舒看到眼前情势,只得暗叹一声大势已去,今日计划怕是败了。
他本想先斩后奏,快速拿下局面后迫得父亲将错就错,岂料永安郡主在此等危机下也保持冷静,她并未殊死反抗,而是见好就收,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有利于她的判断。甚至,连那个元青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以为是天时地利人和,必能拿下此局,可惜……罢了罢了,是他小看对手。
hu总督又几步走到长子面前,骂道:“你跟着你弟胡闹什么?想留人也不是这么个留法!”
胡天舒与父亲对视一眼,脑中立刻编出理由。他对永安郡主躬身致歉:“让郡主受惊至此,皆是我们兄弟过错。天磊并无恶意,不过是满腔思慕,只为多留郡主小住两天。”
这理由找得,简直敷衍至极。
连个傻子都不会信!
元青自认情绪控制能力极好,可此刻,面上不禁现出怒意。
杜平按住他肩膀,望着胡高阳说:“误会解开就好,不过,令公子虽无恶意,但也实实在在做错事情,胡大人打算如何给我们个交代?”
胡天舒眼睛一眯,心中不悦。已放他们一码,他弟也已挨一巴掌,竟还敢不依不饶?
hu总督:“郡主想要怎么交代?”
杜平:“我师兄见血了,令公子若不见血,我心里的坎怕是过不去。”
说完,她见胡高阳不声不响,明显对这主意不喜欢。她笑了笑,继续道,“胡大人,我一直敬佩您的为人,愿意跟你做生意打交道,若以后两家还要来往,您总不能让我寒心。”
两家?胡高阳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到火|枪上,又转回她脸上,露出三分笑意,开口道:“郡主消息广生意大,谁都愿意和你做生意,怎好让你心寒?”顿了顿,他似是无意地问一句,“不过,以后该如何联系郡主?传消息给漕帮就行?”
“那太麻烦,路隔太远,消息传得慢。”杜平一眼看透他的打探意图。眼前并未完全脱险,她多一分筹码,便能让胡家多一分忌惮。杜平直接摊开说,“您直接传消息到我父亲那儿就行,您和他也算老相识了。”
hu总督神色微动,果然不出所料。
胡天舒脸上闪过意外,很快沉默下来。若是皇上知道,他反倒不怕,因眼前局势皇帝也不能奈他们胡家何,反要捧着哄着让他们胡家制衡徐家;可杜厉就不一样了,那疯子说不定真会不管不顾地带兵杀过来,届时,刚停下的战事又被匈族找出借口,胡家怕要被千夫所指。
hu总督当机立断:“来人,把那逆子绑到院子里,给我狠狠打,打他个二十板子让他涨涨记性!”
杜平看着他们两父子,又加一句:“还得麻烦胡大人一件事。”
胡高阳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客气:“郡主请讲。”
杜平:“还请帮忙唤个大夫过来,替我师兄看看。”
“这是当然。”
胡家办事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把城中最高明的外伤大夫请来。大夫给元青医治的时候,院子里同时响起“啪啪啪”板子落下的声音。
胡天磊咬住牙,一声不吭。
hu总督亲自下令打人,挥板子的人不敢放水,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胡天舒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伤处,顿觉心疼不已,分明是他的主意,最后却让天磊挨打。当他数到第十下板子的时候,过去拦住行刑者,对父亲恳求:“爹,这事我也有份,还有十板子便让我替了吧?”
胡天磊猛然擡头:“不,哥,我一个人受罚就够了。”
胡天舒跪下:“爹,不该只罚天磊一人。”
hu总督神色犹豫,不忍地撇开眼长叹一声,他还在想是否该松口的时候,胡天舒打蛇随棍上,立刻喜道:“谢爹手下留情。”他动作雷厉风行,立刻一把扯开行刑的人,朝两旁侍卫下令:“还不快扶三公子下去。”
侍卫们不顾胡天磊挣扎回头喊大哥,一左一右强行将他搀扶回去。
胡天舒坦然自若地一撩衣袍,直挺挺趴在板凳下,眼睛平视前方,沉声道:“动手。”
行刑者高高举起双手,“啪”的一声,粗重的木板重重砸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