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战场上,徐家军已与左亲王余部战得如火如荼。缺失主将的情况,左亲王部队颓势毕现,几次想要突围却逃不开徐家军包围圈。副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边的人死去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月光下处处是尸体。
杜厉队伍赶到时,左亲王主翼余部只剩不足三千人。而徐如松那一方,伤亡不及四成。
此时已是后半夜,双方都察觉到有新队伍靠近,徐如松连眼睛都不眨,继续指挥作战,想靠自己军队的力量将他们绞杀于此。副将在夜色中眯起眼睛,隐约瞧着那身影眼熟,忽地眼睛一亮,喜道:“杜将军!”
杜厉停在远处,既未上前帮忙,也没开口说话。他只是随意一摆手,身后阵型立刻在几息间展开,严严实实列成方队。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带着令人战栗的杀戮气息。
徐如松冷冷瞥来一眼,嘴角撩起,真是让人兴奋啊,让他忍不住想试试,跟这位不败战神交手究竟是何滋味。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他仍记得这是战场,收回目光,举起长|枪继续厮杀。
副将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喊道:“杜将军,还不快来帮忙?”
杜厉军队仍是一动不动。
副将心下一沉,强打起精神继续突围。他不断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杜厉之前不和汉军对战的规矩,所以才迟迟不上来。生死一线中逼出潜能,他付出极大代价,总算带着几百人撕破一道口子,杀出重围。
他们拼命向杜厉队伍奔去,就快接触到的时候,只闻杜厉沉声开口:“杀。”
副将众人面露不敢置信之色,想逃已来不及。
命令一下,队伍阵型飞快变化,一个都没漏下,将逃出生天的这些人斩于马下。徐如松解决完包围圈里的残兵后追上来,此时,鲜血浸入沙子和石头里面,库尔都主翼队伍已全部灭口。
徐如松骑着马靠近,枪尖上还滴着血,红缨上也粘着黑乎乎的东西,血和脏污混在一起,一看即知他枪下索取了无数人命。
身后大队人马随着他一起靠近。
徐如松笑了笑,出言不逊:“杜将军总算是弃暗投明了。”无论有什么内情,他都看不起杜厉这么多年来投靠敌营的行为。
杜厉咧嘴一笑:“把自家比喻成明,脸皮也够厚的。呵,京城里的人看不惯徐家已久,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们也会变成暗。”他抱着胳膊,神色傲慢道,“不知道皇帝还能忍你们多久?”
徐如松脸色一紧。
杜平怕他们一言不合就开打,便从后头策马出来。这种情况下,无论对错,她自然要站在父亲这边。她肃然开口:“少将军,刚开始你就摆出如此态度,接下来恐怕不好合作。”
徐如松冷冷扫她一眼,随即撇开脑袋闭紧嘴巴。
杜平见好就收,对他说:“你再给我几个信号弹,这段时日里盯紧点,我等哈尔巴拉一回来就动手。到时候,你们看到信号弹就朝王帐攻过来。”
徐如松看她一眼,淡淡道:“嗯。”他摆了摆手,后面立刻有人双手奉上信号弹。余光扫到她银辉下的容颜,他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感慨,这女人胆子怎么能大到这程度?本想嘲笑她无知无畏,可经今日一战,她这么胡乱一搞竟然也能成?他只能把话吞回去。
杜厉看到徐家那小子看了女儿许久,顿时发出“嘿”的一声,不怀好意地警告:“喂,把你的招子收回去。”
徐如松被人戳破,狼狈在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又稳下来,平静地朝杜厉望去。
两个男人对视的目光中似乎有火花闪烁。
杜平重重叹一声,她突然能理解当年师兄面对她挑事时的无奈。她翻身下马,走近地上那几具匈族士兵尸体处,库尔都的副将把左亲王的尸体驮放在马背上,似乎想带他回家。可战斗时马匹受创翻腾,左亲王的尸体也就此掉在地上。
尸体已经僵硬,库尔都胸口致命伤已凝固成深红色,面部发青。
杜平:“少将军,库尔都的尸体就由我们带回去。”
徐如松将视线从杜厉转到她身上,道:“想好理由了?你打算怎么跟哈尔巴拉解释?”
“解释?”杜平勾唇,“不用,这是送给大王子的礼物。”
沙漠里的夜晚温度很低,带着一缕寒意,她微微侧着脑袋站在尸体旁,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月光下,她脸色白皙得没有一丝生气,衬着长发漆黑如墨,仿佛黑白无常来索命。
夜深人静,徐如松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刹那间,脑中本就不多的风花雪月悉数散去,只剩一个念头:惹什么都不能惹这女人。
匈族大王子最近心情很好。
父汗最初宣布开战时,命左亲王和老三丹巴|特儿为前锋,那时候,他心里颇不畅快,觉得父汗果然偏向老三。可打了一阵子后,老三灰溜溜回来了,还特地冠冕堂皇搞个理由出来,说补给跟不上。
大王子在肚子里冷笑,谁不知道是他主持后勤事务?老三就差没骂他背地里使阴招了。结果,父汗听闻此言,当众骂了老三几句。大王子这才心里舒畅。
这次战事没有杜厉帮忙,一直撕不开徐家的口子。仗也打了,人也死了,却一直搞不到粮食财宝。父汗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幸而,母亲所属的砂缇族进贡了一批粮草,总算让父汗脸色舒缓一些,给他的笑脸也多了。
大王子入睡之前还在想,等库尔都再打个胜仗回来,呵呵,老三将来只剩下缩着脑袋做人的份。
结果当日深夜,他便收到杜厉通风报信,整得他一晚上没睡着。顶着一对黑眼圈熬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库尔都的尸体。
帐篷里静悄悄的。
大王子眼眶慢慢红了,刚流下一滴泪他就擡手擦去,开口问道:“看到是谁干的没?”
杜厉回道:“我赶到的时候左亲王已死,地上只剩一堆尸体,有匈族人也有汉人,死的那些汉人从衣服看,都是徐家军。”顿了顿,他迟疑道,“不过,左亲王副将还剩一口气。”
大王子猛然擡头,恨道:“他可有留话?”
杜厉这回迟疑的时间更长,他以耿直出名,为人处世上一根肠子通到底,连他都不敢说的话,定有难言之隐。
左亲王一死,大王子的实力被削去一半。他心中已有猜测,急于知道真相:“杜将军,你尽管说。”
杜厉下定决定,擡头道:“他说有内奸,只来得及说完这句,就咽气了。”
“混账!”大王子用力一拍几案,桌子裂开一条缝,他咬牙切齿道,“定是老三。”
杜厉反而劝道:“他并未说是三王子。”
“除了他还有谁!”大王子一脚踢翻桌子,“他为了对付我无所不用其极!”
杜厉:“我先将尸体运到您这里,待可汗回来后再做禀报。”
库尔都死了,大王子就试着笼络其他武将。他目光一下子放到杜厉身上,百般气愤之下脸上硬是挤出笑来,说:“杜将军这回的情谊,我领了,多谢。”
杜厉客套地一拱手,以理所当然的口气道:“中原讲究嫡长为先,可汗不在,我自是先通知大王子。”说罢,他便告辞离开。
大王子亲自送他走一段路,回到帐中,便一直将那句话记在心头,嘴里喃喃道:“嫡长为先……”父汗向来喜欢中原文化,也当如此作想才是。
杜厉脚步越走越急,想到女儿正在帐中等他,他一颗心早就扑了回去。他拉开门帘一看,兄长和他一双儿女也已等在里面。
闻声,杜平擡眸笑道:“爹回来了。”
杜厉一颗心顿时化了,他盼这画面盼了多少年,老天总算没辜负他。杜大将军假咳一声,掩饰脸上动容。他开口:“我按照你说的那些,都讲给大王子听了。”
杜平:“那就好。”
杜厉回想起刚才那番对话,扭过头盯住女儿,两只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平迎上父亲的目光,忍不住擡手擦脸,问道:“我脸上粘了什么?”
杜厉大马金刀地坐下,单手支着下颚,继续盯住她:“怎么能这么聪明呢?不亏是我女儿。啧啧啧,平儿,他说的每句话都被你猜着了,你压根都没见过他就能猜这么准?你这是开了天眼?”
杜平还没说话,坐旁边的杜子文也嗤笑出声,杜厉立刻一个眼风扫过去,杜子文连忙捂住嘴。这位二伯比他爹还厉害,说开揍就开揍,根本没商量的余地。他可不想当着杜平的面被教训一顿,那真是脸面扫地。
杜严无奈地顺他毛,道:“有这么个女儿,人生无憾了?”
杜厉得意笑道:“那是。”
杜严拿这个弟弟也没办法,他转头面向侄女,问出心中疑惑:“永安,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今日说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杜平笑道:“大伯但说无妨。”
杜严:“你这两年专心发展西北,是想着终有一日打回京城吗?”
杜平毫不犹豫:“是。”
杜厉挑了挑眉,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甚至欣慰一笑。
杜严:“你这次和徐家合作,是想趁机收归徐家军?将整个西北势力都整合在一起?”
杜平:“是。”
杜严凝视她双眸,缓缓开口道:“你该知道,这些很难。”
杜平笑道:“这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哪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大伯,我若心甘情愿庸碌一生,就不会跑到西北来,留京城也能荣华富贵。打回京城的事我不急,也不想做第一只出头鸟,能不背负骂名还是不背负的好。我人虽在西北,可天下各处的消息都瞒不了我,相信我,在我动手之前,一定会是其他人先忍不住,也许会是乱民,也许会是各地总督,也许会是朝廷新晋封赏的那位南越王……群雄争霸的日子不会远了,但是,不论他们有多强,等我拿下徐家军,这些都不会是对手。”
杜严久久没有言语,再擡眸时,他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字句清晰地说:“如果这次任由徐家军和匈族缠斗,等到他们两半俱伤,更有利于你收服徐家军。”
待哈尔巴拉一死,再让徐家军消耗匈族主力,等草原各族被彻底打散后,完全可以利用祥宁公主和她生的小王子来笼络人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接手这支可怕的草原战力。
至于徐家军,估摸那时已伤残过半。届时只要杜厉率军南下,再加上西北各村兵力前后夹击,对徐家军的胜算可超过七成。比起如今委曲求全的合作,不如放手一搏。毕竟依照目前局势,徐家军二十万,而杜厉加上杜平手中兵力不过七八万之数,名为合作,实则恐怕会被徐则牵着鼻子走,不划算。
这些道理,不用杜严提醒,杜平心里也明白。
杜平懒懒靠在椅子上,这几日一直急行军,昨晚几乎一夜未睡。今日松懈下来后,她全身酸痛,脑子反应也慢些。
她嘴角翘起,笑道:“可不论徐家军还是匈族,将来都是我的,消耗他们就是消耗我的实力,影响将来争夺天下之战。”
帐中所有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怔。
杜厉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都说女儿肖父,果然,他闺女比他还狂。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说都是她的。
杜严无奈道:“这么有把握?”
杜平刚仰头饮下一杯浓茶醒神,她半阖双眸,捏了捏眉心,道:“自到了西北后,我这几年一直暗地里打听徐则的事,猜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直至前些日子见到他面,”她擡眸,笑了起来,“我挺喜欢他。”
杜严:“愿闻其详。”只要是在西北讨生活,或被动或主动总得了解徐则其人,毕竟执掌这块地界最大势力的徐家。他对徐则自然也有所了解,不禁想听听侄女的评价。
他虽与平阳公主交情不深,但对她处事向来是服气的。那个人一手教出来的女儿,眼光必有独到之处。这么多年来的事实也证明,永安绝不是善茬。
杜平:“以前在京城,宫里那几个都喜欢他,觉得他拥兵自重,怀疑他野心勃勃想改天换日。后来我知道,徐则算是先帝和冯首辅一手推上去的,日子一久人心易变,先帝后来也疑心徐则,徐则心中也知道,便数年不回京述职,先帝疑心愈发深重。那时候,若不是冯首辅在旁劝着,估计徐家也就完蛋了。”她捏着鼻子又喝一口浓茶,脸蛋皱成一团,“我那时候判断,徐则虽无反心,但多少做着养寇自重的事儿,也算逼于无奈。但等见到徐则,真正和他面对面说过话才知道,他只能是个将军,他的政治意识太薄弱,碰上内阁那些老油条,极易被蒙蔽,呵,他不是我的对手。”
杜厉仔细听女儿说话,听完了,他嗤笑一声,插嘴道:“徐则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只擅长打仗,这人不会反。”
杜平瞅她父亲一眼,意外道:“你挺了解他?”
杜厉双手枕着后脑勺,懒洋洋向椅背靠去,开口道:“我知道京城那些文官都觉得我们武将没脑子,吃进去的都长成身上腱子肉,半点不长脑子,只能用来驱使,不会自己思考。”
说到此处,他不屑地勾起嘴角,整张脸上都写满狂放不羁,“他们那群井底之蛙也不想想,所谓名将,要打下足够的胜仗,要心思缜密到了解敌我双方,要灵活做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还要将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如臂使指,要求再高点,甚至能开创战术战法……呵,能做到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傻乎乎随他们利用?”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你们都是国之重器,是他们愚昧。”
杜厉一听闺女这句话,整颗心都舒坦了,以前被文官看不起的憋屈悉数散去。瞧瞧,女儿说他是国之重器呢!
杜厉得意地继续说:“当年是我和胡高阳最先冒出头,之后徐则崭露头角。三个人里面,我最年轻,胡高阳最为年长。徐则出身最差,他一心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呵,其实是我们之中最忠心的一个。胡高阳那人么,满肚子花花肠子,心思多野心也大,论打仗他比不上我,可论朝廷里的门道,他比我清楚多了,他是最容易反的那个。”
杜平听得有趣,嘴角含笑道:“你呢?”
杜厉:“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搞不来那套中庸之道,也懒得去学那些门门道道。身为武将,我只要会打仗就行,专注于此才能让自己更强。”
这一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中不由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春光明媚下,公主府的花圃上姹紫嫣红,轻容身着一袭烟沙散花裙。她柔软的双臂抱住他,说,朝廷上的事你不用管,有我在,该你的少不了你,不该你的谁也推不到你头上,你喜欢领兵,你擅长打仗,你只需专注你喜欢的。
轻容笑意温柔,纤纤柔荑复上他的面颊,她唤道,我的大将军,我会保护你,只愿你喜乐安康。
她笑着仰头,轻轻一吻。
她的怀抱那样美好,仿佛阳光下的露珠,耀眼到极致,却也脆弱到极致,一碰就消失不见。
再也没有了。
杜厉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望着篷顶,眼睛却没有焦距,说话的声音很随意:“只要我会打仗,只要朝廷还需要我,不管谁做皇帝,都得哄着我让着我,这就够了。”
他一时失神,并未注意到杜平已走到他身旁,只觉手掌一热。他转过头,看见女儿执着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父女两人沉默对视,沉静的眸底有浪涛翻滚汹涌,可却压得死死,不让濒临决堤的情绪泄出分毫。
只这一眼,杜厉知道,女儿知道他因何事而低落。
“别难过。”杜平望着他的眼,说,“以后有我在,你不喜欢的那些政治斗争,都交给我,你只管打你的仗,不用理那些人。”
杜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这孩子,她分明不知道他和轻容之间的对话,却能说出如此类似的言语。他望着女儿的眼,眼前似蒙上一层雾气。
杜平轻声,却坚定:“我保护你。”
杜厉眼睛还湿着,却咧嘴笑了。
他的孩子,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孩子,说要保护他这个大男人。
“哈哈哈……”杜厉放声大笑,久久不歇,比打胜仗更高兴。
原来血脉相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