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比刚送走唐公公时好了不少。晚霞满天,黄昏渐近。杜平骑马回到家中,刚下马就见小麦兴高采烈地迎出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她放慢脚步,小麦也在旁慢慢跟着走,然后递上一封信:“江南陈家回信了。”
杜平脚步一顿,接在手里并不急着看。
张天刚有动静她就得到消息,那时便猜到他的目标是江南。她甚至暗中提醒湘南,那边离南越最近,兵力也算充足,她本想让湘南先压制一番,给朝廷喘息的时间,岂料,湘南不是对手,连闽地也门户大开,让张天长驱直入,眼睁睁见他堵在江南门外。
杜平明白,江南守不住了。
在此之前她就给陈千瑜送信,让商会提前准备。她可不想等张天攻入城的那天,满城财宝任他采撷。
江南商会耳目聪明,也听闻了南越那头的动静。
一收到她的信,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将一些重要产业慢慢转移。
首当其冲的一点,火绳枪的制造不能放在江南,幸好陈千瑜早有准备,最新一批卖给徐家后,她便借着商队的幌子,把机器和工匠一起往西北送来。
杜平提出第二点,将织布坊也转移到草原上。一则是担心张天以此敛财,到时候强行侵占商会收益并断了她的分红。
二则,她也在为草原的将来考虑,现如今匈族被收服,可他们能跟南方做买卖的只有马匹生意,打战的时候还好,一旦不打仗了,草原上很难自给自足。
于是杜平便想把织布坊移到草原上做,这里的工钱便宜,布匹的成本压更低,于商会有利。另一方面,草原上建起一座座工坊,归顺的民心也能更稳定。
小麦在旁边问:“南边已经打起来了?战况如何?”
杜平:“江南撑不了多久,”顿了顿,“除非胡高阳改变心意,愿意跟张天斗上一斗。”
小麦撇嘴:“他心眼儿小,连漕帮遗孤都想扣押,怎么可能在乱世的开端就先消耗兵力?我觉得啊,那姓胡的肯定想徐家军先牺牲,冲到最前面跟张天打。”
杜平多看她一眼:“你很有想法啊。”
一眨眼,小姑娘就十四岁了,个子抽高了,五官漂亮,可惜皮肤还是黑黝黝的。
小麦擡头挺胸,叉腰道:“那当然,我可聪明了。”她对胡家看不上。在她眼里,天下英雄都在西北,她哼了声,“那些人也不想想,每个人都想做渔翁,谁来扮演鹤蚌?”
杜平目光一闪:“总有傻子先冒头,比方说陶明惜。”
小麦眨眨眼,问:“陶明惜是谁?”
杜平看她一眼,并未回答:“先不管这个,我需要派人去草原准备织布坊的事情,你想去吗?”
“要去!要去!要去!”小麦一蹦三尺高,“我可算等到机会独当一面了!”
杜平噗嗤一笑。
小麦紧紧握住她的手:“杜老大,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杜平点头,摸摸她的脑袋,从她刚到西北开始这孩子就跟着她,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好像养了个女儿似的。她选择小麦当然不是因为关系亲近,而是看好她的能力。
“我相信你。”
小麦被这四个字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揉揉脸,扯开话题道:“要不要先看信?看信看信。”
杜平笑了笑。
算算日子,江南过来的商队也快抵达,信里说的应该就是这事。
杜平拆开信封,目光快速往下扫。一开始,她神色轻松,待看到下面,她突然怔住,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
她的怔愣太明显,小麦忙问:“怎么了?”脑袋也跟着凑过来看。
杜平垂眸,将信上最后几句话又仔仔细细看一遍,确定没看错。她轻声说:“千瑜不肯离开江南,她要跟陈家其他人一起待在凤阳。”
小麦立刻安慰道:“别担心,张天哪怕攻入江南,也不会大肆屠杀商会,他还要靠着商会的人给他赚钱呢,陈家主肯定是这么判断才留着的。”
杜平沉默许久,不但如此,信上还说了其他的:“千瑜不会来西北,但是兄长一家会跟着商队一起过来。”
小麦眨眨眼。
杜平望着她,问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小麦天真回道:“她信任你?她把兄长托付给你?”
杜平慢慢将信纸塞回去,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上动作,许久都没有说话。她擡手捂住额头,竭力压下喷涌的情绪,轻声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值她如此相待?”
千瑜信上提到,若她不幸身亡,兄长将继承陈家。
所以,她把兄长一家都送过来。
信上的口吻很是轻巧,就如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态度,最后一句这样说——
郡主若护住兄长,陈家也将尽在您掌握中。
良禽择木而栖,您便是吾中意的凤凰木,愿以命相待,以身家相托。
时年九月,张天攻破凤阳的城门。他入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征粮,每户人家都需交出家中储粮的半数。
普通百姓倒还好,家中粮食拢共就那么点,士兵们一顿翻找,柴房地窖都不落下,一眼就能看出余粮多少。士兵们虽然每次都拿得比半数多,但总归记得上头反的吩咐,不能把人逼上绝路,多少留点儿给百姓。
但世家大族则不同,他们储备的粮食以仓廪计数,堪比官府。说难听些,现今官府粮仓空虚,还未必及得上这些家族。为了让军需得以保证,张天直接派重兵镇压抢粮。
一时间,张天的名声在江南世家中臭名昭著。
张忠书无奈相劝:“天儿,我知你当年走上匪路就是因为官府和世家的剥削,你贯来不满他们,但你须知,他们也是这世道的根本,我们不能与根本作对。你的士兵能帮你打天下,却帮不了你治天下。”
张天沉默片刻,否认道:“在南越的时候我就明白这道理,今次这样做并非刻意针对,而是军粮不足。”
张忠书摸摸胡子:“咱们先不远征,现在要做下的,是把凤阳周围一圈都稳下来,耐下心慢慢来,军粮的事也可缓一缓。”
张天思索片刻:“可。不过那些家族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且容我先拎两个出来杀一儆百,吓破他们的胆子后,不怕他们不从。”
张忠书欣慰道:“这才对。”
张天挑出两个最不服帖的家族,诛其九族,江南的声音一下子就熄灭了,南越军所至之处,皆俯首称臣。不少人对他献礼,金银珠宝和美人皆有,张天通通收下,并给他们授予官职,替代掉原先的朝廷命官。
料理完这些,张天带着几名亲信来到陈家大宅。
陈千瑜率几名族老亲自迎接,恭敬至极:“见过王爷。”
张天哈哈大笑,上前扶起她:“免礼免礼。”宽大的手掌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我跟会长可算是老相识了,当年还靠你慷慨解囊才帮青寨度过难关,何必如此客气?”
男人手掌的温度在她肩上多停留了一瞬。
陈千瑜心里咯噔一下。
她脸上丝毫不显,落落大方地笑道:“王爷是个念旧情的人,看来老天仍眷顾陈家。”
陈千瑜迎着他往里走,心里已将他的来意琢磨个七八。南越那一带穷乡僻壤都榨不出多少油,除了番禺港能给南越王府增添收益,其他地方估计喂饱自己都悬。
张天一路朝北打来,那些小城镇的存粮就像蚊子肉,根本填不饱十五万大军的肚子,只要他还想继续往北打,就势必需要大量粮食和银钱。
接下来,天下战火四起,粮食的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南越王府的库房……恐怕撑不住。
张天必须找个能供养军队长期征战的银库。本来么,把那些世家搜刮一顿,估摸着也够了。不过照最近的情形看,张天不准备拿世家怎么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陈千瑜暗暗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瞄上商会了。
江南的商人和别处有个大不同,便是成立商会团结一道。永安郡主来之前,商会中各自心思不同,很容易被人挑唆分裂。那年,郡主来到江南后,盯准这些裂缝,把那些刺头或架空或剔除,把整个商会的利益合并一起。
张天目前的作风,明显不想靠血腥杀戮来征服,只要不是硬来,她不觉得张天能拿下商会。
他应该有别的招数。
陈千瑜心中忐忑,可她仍是笑眯眯地拍了拍手,立刻有年轻美貌的少年少女鱼贯而出,在台上轻步曼舞,乐声柔靡。
张天听得心不在焉。
陈千瑜见他如此神色,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好不容易表演完了,张天捧场地鼓掌:“好!好!”
陈千瑜笑道:“王爷若喜欢,就把他们带回去,您休息时也能拿来消磨时间。”
“哈哈,不用。”张天拒绝,他捏着酒盏瞅过来,笑道,“我今日来找你,也是叙旧为主,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若白驹之过隙。”
陈千瑜一个字都不信。
叙旧?呵呵。
她面上却笑着说:“是啊,我初见王爷就觉是个人物,那时候还想招揽,哈哈,如今回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天突然来了句:“现在招揽也不迟。”
然后,他目光深邃地望来,颇有些男女间的未尽之意。
陈千瑜僵住,妈了个巴子,看来她今日会有一场桃花劫。
陈家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会意,目光彼此对视,心里也都是咯噔一下。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南越王看上了家主,要看上也是看上陈家的钱。
立刻有族老想扯开话题:“说起来,今日的酒是珍藏多年的……”
“闭嘴。”张天打断道。他话听半句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呵,以他今日地位怎可能再由他人糊弄?张天瞥去一眼,以示警告。
族老只能低头:“是。”
陈千瑜哀叹一声,姓张的没耐心,看来想硬来了。
张天不再做戏,开门见山就摆出条件:“我欲纳你为侧妃。”
陈千瑜回答很快:“我不可能拿陈家当陪嫁。”
张天定定望着她,嗤笑一声:“你以为是你说了算?”他想了想,又放柔语气,“千瑜,我本可以强取豪夺,但念在我们往日的交情,我愿意给你侧妃的身份,陈家有了这层关系,就能在江南及其以南的所有地方横着走,生意也能做更大,不好吗?”
“江南以南横着走?”陈千瑜轻笑一声,把话给挑破了,“王爷,胡高阳跟你就隔着一个省,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你怎么敢把话说这么大?”
张天反问:“你觉得胡高阳会打过来吗?”
陈千瑜沉默,以胡高阳目前的动向,更有可能窝着不动保存实力。在这点上,她判断和张天类似。
张天闷声笑起来,许久才停下,玩味道:“不说话了?”
陈千瑜深深呼吸一口气,据实已告:“王爷,江南跟你当年离开时已经不同。商会工会漕帮和世家糅杂在一起,江南能富庶天下也是这个缘由。我知道您想将这些都收归已用,要么安插人,要么娶回家,只为将这些牢牢握于手中,但这个行不通。”
张天目光锐利地射来:“哦?”
陈千瑜:“我可以把话先放在这里,您一旦让自己的亲信掌管各方,江南的富饶将止步于此。穷人乍富最易迷失方向,就好像老鼠跌进了米缸里,只想着怎么吃怎么捞。而且几方势力本就互相制衡。”顿了顿,她试探地问,“天下还没打完,王爷舍得让自己属下因此生嫌隙?”
张天笑笑不说话,他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吞下去。他的眼神像是撕咬猎物的猛兽,盯过来:“你敢说这话,那肯定是有良策了?”
陈千瑜颔首:“当然。”
张天挑眉,语气中含着一丝嘲弄:“比当侧妃的主意还好?”
陈千瑜丝毫没有尴尬羞涩,她扬起一抹笑,目光全神贯注望着他:“好多了。”
张天放下筷子:“说。”
陈千瑜:“王爷想在占领的土地上赚钱,光收税不够,还需要代理人,陈家就是最好的选择。别家给不出我的条件,只要您授予陈家盐铁专营权,陈家愿意分毫不取,赚到的钱我悉数交给王爷,保证两年后就让您兵强马壮,不愁粮食。”顿了顿,她意味深长道,“至少,绝不会让您比胡高阳穷。”
不管从地理位置上看,还是从兵力强弱上分析,胡高阳都是他最大的威胁。
张天似笑非笑:“嫁给我有那么糟?”
陈千瑜笑着替他斟酒,斟满了,她放下酒壶,指了指自己:“王爷,我一看就是那种不安分守己的女人,不娶我,对您也有好处。至于钱,不论娶不娶,我都能替您赚到。您还能省下一个侧妃的位置留给世家大族,稳赚不赔的买卖。”
张天哈哈大笑,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好。”
当年,他被胡高阳打得落荒而逃,斗转星移,日升月落,他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要给他时间准备,下一次,他一定能赢。
同年,陶明惜围攻京城。
京城的城墙高且厚,墙高近十五米,厚度逾二十米。厚重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带着武器站在城墙上防守抵御。
陶明惜每天都派人在城门下扯着嗓子喊:“开门!我们是来保护京城击退张贼的!快开门!”
这鬼话没人会信,回应他的只有无情的炮火和箭矢。
他喊了三天,没等到开门,却等来直隶总督荀琚带兵支援。京城上空全是乱哄哄的声音,双方兵马缠斗一起,地上的尸体堆得一天比一天多。
这日,战斗正酣时,忽闻有人大嚷一声:“不好了,城门被人打开了。”
荀琚本在后方指挥,听闻此言,朝前方望去,果然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不好,城内有叛徒。荀琚情急之下,立刻带上一队亲兵向城门方向冲去,忽然一支长箭瞄准他心脏位置,从后面直直射穿他身体。
荀琚身子一颤,然后直直倒下马去。
陶明惜这方立刻有人高呼:“荀琚已死!荀琚已死!我们赢了!”
……
陶明惜挥军直入,终于踏入京城内。进城第一件事,他借着清君侧的罪名,将反对他的家族屠杀殆尽。然后大摇大摆踏入皇宫,从皇上那里讨来一个摄政王的名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消息很快传到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