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的会议结束后,杜平跟元青同行,一起往家中走。
天气已经入冬,刚过了小雪,前两天正好下了场雪,地上还积着白色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声。
北风凶猛,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杜平望天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停下脚步,轻声道:“明年清明时,不知道能不能经攻入城内,”她朝手心哈了口热气,眼眸微微垂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个不孝女尚未给母亲上过香。”
元青走在她身前,挡住大部分风势。他的脚步很稳,而声音跟脚步一样稳:“可以的。”
杜平笑了声。
师兄嘴里的“可以”,总是比其他人更能令她信服。
元青整个身子都挡在她面前。
在师兄身后,似乎连寒风都变得温柔了。杜平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亦步亦趋。两人回到宅子后,立刻有人送上姜茶。
元青喝很快,喝完就回过身来,问她:“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杜平嫌烫嘴,便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她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
元青看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点头道:“能。”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是否有事,都能。”
杜平一下子说不出话。
面对这样的诚挚,所有的客套虚言都变得无力。
正在这时,有侍女捧着一柄长长的用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走进来,然后双手奉上。杜平接到手中,将黑布一把扯落,顿时露出里面的宝剑。她拔剑出鞘,屋内寒光凛冽。
剑身皆是玄铁而铸,极薄,却也极锋利。
元青眼睛一亮。
杜平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微微一笑:“上回练武时,看到你常用的那把剑已经卷了,就让人帮我物色个好的,前两日才刚送到。”顿了顿,“喜欢吗?”
答案很明显。
元青伸手接过,视线不能从剑身上移开:“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而收敛,就像他的为人一般。喜欢二字格外清晰,如巨钟敲击在心头,回荡缭绕。
杜平又笑了。
元青爱不释手地抚摸剑身,突然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便把剑插回去,回过身说:“谢谢。”
杜平笑道:“不用。”
元青看着她,回想起刚才军帐内说的事。他突然想起要提醒一句:“永安,萧家也是世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在他心里,萧家自然是无关紧要的一户人家,跟其他世家一样,都看永安的意思。杀光也好,充军也好,他本不会置喙。但这户人家偏偏和永安有着至深关系。
他担心会惹她伤心难过。
元青问道:“若是被可敦知道,会不会有麻烦?”
如今,草原上能被称为可敦的,只有一人,便是萧意妍。
杜平神色微微一变。
元青望着她,认真问:“要放过萧家吗?”
杜平沉默片刻,道:“这次父亲也会一起去,你觉得他会放过吗?”虽说当初以叛国定罪是先帝的意思,但萧家却是帮凶。
父亲那么记仇的一个人,十多年过去,都还要萧家送个女儿来和亲……难不成如今会轻轻放过?
不可能。
况且,她对世家的态度也不该只对萧家有特例。
双方沉默之际,有侍从上来禀告:“郡主,可敦登门拜访。”
杜平惊得一瞬间屏住呼吸。
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目光朝门外望去。门口空空荡荡无一人,她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态,阿妍没得到允许,没这么快进来。
杜平调整呼吸,闭了闭眼道:“让她进来。”
元青也起身,目光带着担忧:“需要我回避吗?”特地在出征前几日拜访,来意肯定和京城有关,他坐在这里也许会妨碍她们姐妹谈心。
杜平沉默片刻,她不想一个人面对阿妍,遂摇头道:“不用。”
元青复又坐下。
萧意妍裹着一身水红妆缎狐肷大氅,颈间一圈白色雪貂毛衬得容色精致。她缓步走入屋内,嘴角噙着笑:“姐姐。”
杜平迎上前:“你怎么来了?草原上事务繁多,你若有事叫人传信给我就好,何须特地跑一趟?”
萧意妍笑意收敛稍许,挑个姐姐身旁的椅子坐下,轻叹一声:“事关重大,我想当面与你说。”顿了顿,她观察姐姐的神色并无异状,便接着道,“西北军快出征了?听说是去京城对战陶贼?”
杜平看她一眼,颔首道:“是。”
萧意妍握住她的手:“你也一起去?危险大吗?”
“我也去。”杜平道,“不过是跟着运输队伍走最后面,算是危险最小的位置了。”
萧意妍拍拍胸口,松一口气:“那就好。”
杜平深深望她。
萧意妍擡眸便对上她的目光,两人俱是默默无言,终于,还是萧意妍先开口。她小心翼翼试探:“你是不是猜到我的来意了?”
杜平:“……你不说出口,我不敢肯定。”
萧意妍沉默,以姐姐的性子,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就是猜到的意思。她轻声:“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是不是跟萧家有误会?”
杜平否认:“没有。”还不等萧意妍接口,她又继续说,“不是误会,而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这本是你祖父与父亲的事,你是我妹妹,我从没将你们划在一起,也没想过将你牵扯进来。但是,你今日既问了,那我也问一句,阿妍,你想听吗?”
萧意妍很少看到姐姐在她面前摆出这般神色,一怔之下,心绪不由慌乱起来。她环顾四周,见屋中还坐着一人,便紧张问道:“要不要把屋里的人都清出去?”
“没有必要,我接下来每句话都光明正大。”杜平道,“我只问,你想听吗?”
萧意妍沉默,然后点头:“我想听。”
杜平:“当年,先帝忌惮我父亲功高震主且兵权在握,便想暗中除掉。萧祥珂,也就是你祖父揣摩帝心谄媚逢迎,便想出个毒计献给先帝,陷害我父亲勾结匈族。之后你也知道了,我父亲被打上叛国的烙印,然后远逃他乡。后来被哈尔巴拉招揽,他为了生计只能投靠匈族,也正好印证了你祖父之言。这下子,再无人怀疑他的叛国罪。”
这番话说完,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萧意妍如坐针毡。
杜平望着她,问:“知道了这些事,你还想替萧家说话吗?”
萧意妍垂下美眸,无颜正视她的眼睛。
下面的话,她还能说出口吗?
她是被萧家抚养长大的,喝着萧家的水,吃着萧家的粮,花着萧家的银。为人子女,血脉亲情融入骨髓,她做不到一句话都不说。
萧意妍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拽紧,轻声:“对不起。”
杜平:“不该由你来道歉,也不该由我来接受。萧祥珂欠我父亲的,我父亲自己会去讨还。”
萧意妍指尖颤抖,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痛哭流涕?还是跪地纠缠?她不能对姐姐这样,可即便不这样,只要她还想挽救萧家,就一定会说出让人为难的话。
她闭上眼,鼻子泛酸,声音已有些哑了:“姐姐……”
杜平长叹一口气。
萧意妍睁开眼,眸中水光闪动,她咬唇憋住,嘴里唯一有勇气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声称谓:“姐姐……”
杜平复上她的手,缓缓地,却坚定地摇头:“不要说了,别坏了我们姐妹的情谊。”
萧意妍眼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掉下来:“可他们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如果我不说,等大军攻入京城那天,也许我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婶,我所有的亲人都会受到殃及。”
她早已不是当年无知少女。
她目睹过战争,看到过战胜方能为所欲为到何种地步。
萧意妍反握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求你了,既是我祖父做的,只报复我祖父一人可好?萧家还有很多其他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她终于还是说出口,一旦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她继续道:“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阻止一下杜将军,可好?杜将军这么宠你,肯定会听你的。”
杜平轻轻抽回手,一抽,并未抽动。
她顿了顿,不再动作,只擡眸望去,道:“阿妍,这不只是为了报仇。京城权贵根繁叶茂,陶明惜攻入后只清理了一小波,大部分都还留在那里。而萧家,是我整治世家的一个突破口,我不可能松口。”
萧意妍下意识送开手,目露绝望。
如果只事关杜厉的复仇,她还能劝,姐姐也许会心软。
可若是姐姐自己的决定,这世上,没人能劝动。
西北与草原这么近,她当然知道姐姐对西北大家族做的那些事,当时,她坚定地站在姐姐这边,可轮到萧家,她却无法这么想。
杜平只能承诺:“能留活口的,我一定留活口。”
“什么人在你眼里能留活口?你教过我的,利益之争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和平收手,你控制不了流多少血。你打开一道口子,你下面的人自然会为你争夺撕咬,直至大获全胜。”萧意妍眼中皆是氤氲雾气,模糊了视线,“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而是双方不同立场的人在对决。”
杜平沉默。是的,她说过,她甚至还细细教过阿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