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妍现在脑子里装不进那些大道理,她懂,可是她不想明白。她泪如雨下,站起身,脚步颤抖地站到杜平面前。
眼前这个人,她恨极痛极,却也爱极敬极。
在这人闯进萧家阻止和亲那一刻,在这人长亭外送出长鞭的那一刻……她曾跟自己发誓,从今往后,要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她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人。
可事到临头,她才知道这誓言有多天真,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昔年,她愿意为萧家和亲草原;今日,她就做不到眼睁睁看萧家遭难。
讽刺的是,面对这一切,她毫无办法。
萧意妍高高举起手臂,泪中带恨,她鼓足力气一巴掌挥去。
挥动引起一股劲风,吹起两人的发丝,青丝彼此在半空中飘荡相触,又慢慢落回原处。
杜平望着她,一动不动。
白皙的手掌快挨到面孔时,硬生生停下。萧意妍收掌成拳,指甲在手心刻出血来,她还是下不了手,她有什么资格打她?
杜平看出她的挣扎,眼睛也红了:“阿妍……”
萧意妍泪水扑簌而下,她眼睛一眨不眨,泪水直直就流下来。她颤着声问:“你有你的抱负,你有你的信念,我阻止不了你。可是你想过吗,如果你杀了萧氏全族,你手上沾满萧氏的血,让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
她退后一步:“如果我原谅你了,那让我如何面对萧家列祖列宗?”
她再后退一步:“可是,如果我不原谅你,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杜平轻声:“我本来可以瞒着你。”
萧意妍厉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瞒着我?你可以骗我!你可以不承认!我离得这么远,根本查证不了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为什么不骗我!”
杜平泪眼模糊地望过来,第一次看到阿妍如此失态,这是她的妹妹啊,这世上唯一跟她一起承载母亲血脉的亲人。阿妍连和亲的时候都那样镇定,是她把她逼到这境地。
杜平上前,一把抱住她。
萧意妍死命挣扎。
杜平抱得更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箍碎了。
萧意妍不再挣扎,却也不回抱,只默默流泪。
杜平哑声:“可是,我不想骗你,你是我妹妹,是我亲人,我不想骗你。”
萧意妍闭上眼,她试着推开姐姐怀抱。
这一次,杜平没再阻止,任由她后退。
萧意妍擡手擦干眼泪,擡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红肿,里面甚至有血丝。她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烧着地龙。
她刚打开门,呼出的气就在眼前化成一团一团白雾,飘荡在黑夜中。
“阿妍。”
姐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是萧意妍没有回头。她望着满天繁星,望着漆黑无边,她听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字。
“我会待在草原,养大我的儿子,照顾我的子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半步。所以,你也别再来了,我不想见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她毫不犹豫向外走去。
杜平追出去:“阿妍。”
萧意妍停下脚步,她欲转首回眸,可脑袋转到一半硬是刹住,她指望侧面,余光仍然看不到那个人。
她自己刚说过,她不想再看到她。
她要说到做到。
她说:“姐姐,我这个人骨子里透着懦弱,我割断不了血脉,我舍不下萧家也舍不下你,你仍是我的亲人,我也仍重视你,以后,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可以找人传话。西边这片草原,只要是匈族居住的地方,我会帮你看住,不让他们生乱。”
声音哽住。
她又落下泪来,她哭着向前迈步:“可是,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护送她来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杜平一开口眼泪就流进嘴里,她默默跟在阿妍身后,目送她跨上马车,护卫们围着马车策马离去,很快连影子也看不到。
漆黑的夜幕覆盖在这片土地上,月光被乌云遮住,只漏出星星。
杜平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她回过头,看见师兄就站在五步远的位置。
她轻声唤道:“师兄。”
元青向她走来,站定在她面前。
杜平将脑袋搁在他肩上,一动不动,闭上眼,喃喃道:“让我靠一下,一会儿,就一会儿。”
只要一会儿,她就有力气走回去。
元青能感受到她的虚弱,西北的夜晚很冷,风也大,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站久了容易着凉。
看到这样的她,元青疼得心脏揉成碎片,他将身子微微下沉,一把将她横抱起,往屋里走。
男人每一步都很稳,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
“我带你回去。”
西北军先头部队由杜厉率领充当前锋,一路跋涉抵达京城。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和如今并无多大区别,他当即占领城外方圆三里内土地,然后秩序井然地扎营,准备攻城战。
正式开战后,杜厉一改准备时期的不紧不慢,攻势迅猛如雷电,上一轮攻城的人还未退下,下一轮云梯和大炮已开始搭建,一波紧接一波,令敌方措手不及。
陶明惜防守得狼狈不堪,到次日,城墙上的守军就增加一倍,即便如此,西北军的攻势仍然不减。
副官小跑过来,这么冷的天,可脸上全是汗,嗓子都累哑了:“将军,还是没突破口,照这样下去,再给一个月都攻不下。”
杜厉望着前方满地尸体,有敌方的有己方的,可还是己方伤亡更多。他跨下坐骑不住骚动,鼻子里不停出气儿。
杜厉按住马头,顿时平静下来。
他平视前方,每个字都吐得坚定:“继续。”
杜厉戎马半生,作战向来以快而著称。他攻城战经验极少,不过年轻时打过一二,在草原上根本用不着攻城。对西北军来说,也是如此,他们更擅长在平坦的地势上直接冲击。可是,这次攻城在杜厉的率领下,节奏竟然毫无生疏感。
如此十日,双方僵持不下,西北军后面的队伍也陆续赶到。
陶明惜早就听说杜厉的鼎鼎大名,根本不敢出城迎战,如今连徐则也到了,防守只会更加严密。京城城墙高耸坚固,而且粮食充足,他只要不让对方破开城门,坚持个几年也不成问题。
而对方正好相反,西北军远距离作战,最熬不过的就是时间。
陶明惜决定打持久战,守到他们弹尽粮绝为止。
西北军军帐内。
杜厉沉重的身躯往凳子上一坐,扭了扭脑袋,脖颈发出“咔嚓”声,道:“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去东北方向截他后翼,给我十五天。”
徐则看他一眼:“你想把京城整成孤城?”
杜厉鼻子里出气:“嗯。”
徐则:“即便如此,我估计京城里的粮草也够他们支撑一年半载。”
杜厉斜眼瞟:“老徐,你是不是没信心打攻城战?”
徐则眉心一跳。
他看到攻城战的确有些头疼,城墙边上的战斗他以往只充当防守一方,进攻的都是匈族那边。
不过,这自然不能承认。
徐则淡淡道:“没有。”
杜厉瞅着他看半晌,嗤笑一声:“那就好,我马上去整队。”他才刚坐下又站起身,擡手整了整衣襟,“只要把陶贼的老巢清理掉,他心态肯定会乱,然后我们趁机进攻,打下来也能快点。”
徐则揉揉眉心,脑中已经在想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杜厉跨步往外走,多日疲惫也盖不住他嘴角的笑,他张扬地打个响指:“若一直维持这战况,过两月,被我闺女抵达后看到,让我这做爹的面子往哪搁?”
他回头:“给我十五天,我切断东北和京城的连线,再给我两月,我把整个东北拿下。”
徐则朝他望去:“知道,我会让粮草队伍后面跟着你。”
当夜,杜厉整军出发,绕过京城直刺东北后方。他打回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后简直得心应手,队伍迅猛如风,在东北如过无人之境,没人能逮住他们的尾巴。十日后,杜厉就切断敌方防线。正如他所言,不到两月,拿下整个东北地界。
京城,陶明惜知道后,暴跳如雷,心中不免开始慌了,立刻命更多的士兵守住各大城门。
城外,徐则让士兵们白日放缓攻势,夜里正值好眠时,又让士兵们加紧攻城,如此一来,日夜颠倒。等地方好不容易适应,徐则又将攻打时间转换。
就这样,终于在三月下旬,西北军攻破京城城门。
杜平刚抵达战场没几日。
她站在后方安全处,踩在简易搭建的瞭望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观看战况。许久,她放下手,长吐一口气:“城门破了。”
底下一阵欢呼。
时隔七年零四个月,她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成亲;却也在这里尝过生离和死别的滋味。
她深深呼吸一口熟悉的空气,心中百感交集。
四月初,城内的巷战还未完全结束,暗处仍藏有不少乱党欲孽。徐则一进京就忙着去保护皇帝,将皇宫守得无隙可乘,而收尾工作全交给杜厉和其他属下。
杜平闻讯后只是一笑,真不知徐将军防着的是陶贼还是他们杜氏父女。她并不在意,带着几个护卫便来到公主府。
大门紧紧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