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亲自上前,敲击两下,可惜无人理会。她又敲两下,这次开口道:“是我,我回来了。万伯,郑嬷嬷,你们在吗?”
下一刻,大门被人打开,露出管家万伯一张激动的脸:“郡主,是郡主的声音。”他目光抓到熟悉的面孔,顿时痛哭流涕,“郡主,您终于回来了。”
杜平曾以为,公主府会在母亲死后被皇室收回,今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走过来,没想到,府邸依旧如往日模样。
她上前扶住管家:“你们都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们?”
万伯点点头,然后又使劲摇头:“皇上对我们很好,处处照顾。宫里的人跟我们传话,皇上说郡主总有一天会回来,不能让您无家可归,公主府便一直留着。”
杜平脚步一顿,抿了抿唇,继续往里走。
万伯:“后来,等陶贼攻进城后就变样了,刚进程的士兵杀红了眼,到处抢东西,公主府就被抢了一次,现在府里空荡荡的,好物什都被陶贼的人抢走了。”他摸一把泪,愧疚道,“是我辜负了公主和郡主,没能好好看住家。”
杜平安慰道:“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府中没有侍卫抵挡,你们也没办法。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忠心了。”
万伯感动不已,继续说:“后来西北军来了,城里更是动荡,我一直不敢出门,就吃着府里余粮。再后来,城破了,那些逃窜的逆贼四处找地方躲,我就更不敢开门了。刚才听到郡主的声音,我还以为听错了,可心里又记挂您,就壮着胆子来开门,”说到此处,他又哭起来,“没想到,真的是您。”
杜平递上一块帕子,轻声:“其他人呢?”
万伯赶紧擦眼泪:“其他人都好,陶贼的人只抢东西,没伤人,就是,就是……“他伸手朝下人的院子指了指,一下子说不下去,“只有郑嬷嬷不太好。”
公主府剩下的老人里,就数郑嬷嬷跟郡主感情最好,公主平日繁忙,郡主几乎是郑嬷嬷一手养大。
万伯擡头一看,郡主果然脸色变了。他忙道:“城里这么乱,根本没地方请大夫,这病就落下了。”
杜平疾步往下人的院子里走,沉着脸问:“病多久了?”
“拖一个多月了。”
杜平回头,立刻朝亲兵吩咐:“你们马上去宫里,把御医带回来,要快。”
“是。”
杜平疾步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郑嬷嬷头发花白,憔悴的面容中泛着死气。她眼睛阖盖,胸口不住地起伏喘气,似乎连呼吸都觉痛苦。听到声音,她一动没动,只虚弱地唤了声:“老万,是你吗?出事了?”
杜平站在她面前,心头一酸:“是我。”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
郑嬷嬷使劲挣扎,扶着床想要坐起身来,她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子一直下垂,只能透出一条缝。还未等她看清来人,身体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嬷嬷,我回来了。”
郑嬷嬷颤抖的手抱住身旁之人,她眼睛总算睁开了,浑浊的眼珠子不住颤动,眼泪划过苍老的面颊:“大姑娘……”她伸手想去抚摸对方的脸庞,可是手举不起来,“我这是在做梦吗?我肯定是在做梦,老天爷看我快死了,就可怜我,让我看到最想看的人。”
杜平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覆盖到自己脸上:“嬷嬷,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温暖的触感,真的是郡主。
她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回来了。
郑嬷嬷的眼珠子钉在她脸上,泪水淌过每一条皱纹。她不住呜咽:“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这些日子,我就想梦见您一回,哪怕是做梦也好,可一直都梦不着。每次睡过去就担心自己醒不来……”
杜平抱住她,柔声道:“没事儿,我回来了,我把御医请来,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只要好好养着。”
郑嬷嬷露出欣慰的笑:“我半个月前就快撑不住了,可外头一日比一日闹得厉害,我就在想,我得再多撑一会儿,等西北军赢了,说不准就能见到您了……老天有眼,终是让我死前再次见到您,这样,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杜平嘴唇颤动:“别说死不死的,你肯定会好。”
郑嬷嬷笑着摇摇头,眼睛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怎么也看不够。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啊,从嘤嘤啼哭的小宝宝养到这么大,她怎么看得够呢?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抱着襁褓中的郡主仿佛就在昨日,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小小的郡主哭着要母亲,偏偏公主有事出门,她只能抱着哄着;
郡主长大一些,羡慕地望着别人家孩子有父亲在旁,却一声不吭;
郡主在宫里和小皇子打架,然后鼻青脸肿地回家,说下次一定会赢;
郡主学了功夫,一天天厉害起来,把曾经打输的架一场场赢回来;
……
人在临死前,漫长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又演一遍。她这辈子过得不冤,荣华富贵享受过,真挚情谊也都得到。
一直苦苦撑着的那口气,松了。
郑嬷嬷嘴角咧开笑,泪水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滑下:“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能见公主最后一面,不过,没关系,我马上要去陪你母亲了。”
杜平感觉到她身体渐渐下滑,用力抱住,喊道:“嬷嬷,你再坚持一会儿,太医很快就到。”
郑嬷嬷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大姑娘,嬷嬷对不住你,要去陪你的母亲了,你一个人在世上,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大姑娘,覆在脸上的那只手缓缓滑了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格在此。
杜平瞳孔骤缩,紧紧抱住怀中这具身体,越抱越紧,无声地落泪。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元青拉着太医往里走,道:“太医来了。”刚跨进门槛,就看到眼前的画面,他脚步一滞,歉疚地望去,“来迟了?”
杜平摇摇头,将郑嬷嬷平放在床铺上。
她低头看,一瞬不瞬地看。郑嬷嬷的嘴角还挂着笑,眼里仍遗留着不舍。
杜平轻声:“是她的时间到了,年过七十,能算是喜丧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徐如松领着两名亲兵进来,满脸焦急,还没看清屋内的情形就开口嚷道:“永安,快去管管你爹,他在萧家大开杀戒!血已经流一地了!”
杜平擡眸看他。
徐如松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屋子一大堆人,有元青有太医还有一个老嬷嬷躺在床上,最要紧的是,永安的脸色不对劲,眼睛都红肿了。
这女人也会哭?
他怔怔道:“这是怎么了?”
杜平冷冷道:“这事你找我干什么?做女儿的还能阻止亲爹去报仇?我不去帮忙你就该偷着乐了。”
徐如松感觉莫名其妙就被人怼了,他怕出事才来提醒一句,真是好心遭雷劈。
他望天,算了,不跟刚哭过的女人计较。
“即便要报仇,也该是重审冤案,光明正大地恢复名声,而不是杀人泄恨。他现在是定安侯,而不是四处逃窜的叛将,要爱惜羽毛。”
杜平瞥他一眼:“不管谁来重审,这世上有谁会推翻先帝亲自定下的案子?”
徐如松噎住。
他跟这女人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刚开始还会生气,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劲头都没了。他安慰自己,吵不过这女人没什么,他打得过就好。
杜平又道:“而且,在出征之前,你父亲也默认这次复仇。总不能让人拼命流血,却还要暗地里被人不清不白地辱骂,这对我父亲公平吗?”
徐如松重重吐一口气,心塞道:“行,我说不过你,最后招众怒了别找我。”
萧家在京城根深叶茂,与他家联姻的权贵就不知凡几,这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姓杜的胆大包天,真不怕踢到铁板。
他转身就想走。
杜平沉默片刻,也迈步往外走去。她速度很快,经过他身旁时稍停了停,问:“我爹去萧家多久了?”
徐如松一怔:“算上我赶来的时间,快一刻钟。”
杜平颔首,表示知道。她回头吩咐道:“万伯,照看好嬷嬷的遗体,等我回来准备葬礼事宜。”
说完,她就匆匆越过他行至坐骑旁,翻身上马,向东南方向奔去。
徐如松愣愣地眨了眨眼,这方向……不就是萧家府邸的方向?
他气得笑了,呵,她不是说不管么?这是去干什么?
他转头看到元青也走过来,冷笑一声:“这女人向来这么善变?”
元青抿唇,昧着良心说:“她也许有其他事。”
徐如松神色嘲讽,微微勾起嘴角:“她若不是去萧家,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元青沉默。
徐如松乘胜追击:“怎么?说不出话了?”
元青静静看他一眼,说:“别拿脑袋发誓,万一输了,容易没面子。”说完,他也向外走去。
徐如松气个仰倒。
杜平策马疾驰,虽然远走他乡多年,可去萧家的道路依旧熟悉,毕竟是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到了后,她翻身下马,府邸门外守着杜厉的亲兵,看到有人往里冲还拿刀去拦。
杜平擡头,朝他们淡淡投去一瞥。
亲兵们一眼认出,赶紧缩回手退下。
杜平毫不犹豫擡脚往里走,才刚跨过垂花门,就看到前面院子里堆着一群人。
萧家男女老少都在那头,瑟瑟发抖。他们四周被亮出凶器的士兵团团围住,刀锋已见血,地上躺着五六具尸体。萧祥珂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背脊挺直目光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