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子,竟然被这些人塞得满满当当。
有妇人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嘴中呢喃“别怕别怕”;还有少女缩在一旁哭泣;更有男人忍住颤抖,拼着浑身的胆子开口:“杜氏贼子,别以为……”
杜厉面无表情地投去一眼。
亲兵会意,当即拔刀砍去,一颗头颅咕噜噜滚落,刚在骂人的嘴巴还张着,可人已经死了,鲜血喷溅,没了脑袋的身躯直直倒下,死状可怖。
“啊——”,引来一片惊呼惨叫。萧家人抖得更加厉害。
大部分鲜血都溅到萧祥珂脸上身上,他既不躲也不擦,静静望向前方,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呵,懂不懂规矩?”杜厉挑眉冷笑,“该称呼我侯爷才对,叫错了是会死人的。”
他的坐姿如同村中恶霸,长腿一曲踩在假山上,另一条腿懒洋洋伸直于地面。他似笑非笑瞥向萧祥珂,“你说是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横眉冷对:“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至今仍记得当年狼狈逃窜的情景。”杜厉慢条斯理道,“萧大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可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谄媚君王诬陷忠臣?你做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祥珂冷眼瞧他,不说话。
杜厉越说越气:“我在前线保家卫国,你倒好,勾结一帮子人,在朝堂上蠹国害民,竟然说我叛国?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他拔刀出鞘,指向萧祥珂的脖子。
这时,杜平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唤道:“爹。”
她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担心情形失控,这才挑准时机走出来。她劝道:“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杜厉稍稍平复心情,侧眸望向女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想回公主府看看吗?”
“看过了。”杜平道,“徐如松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瞧瞧。”
杜厉又看她一眼:“你是来阻止我?”
杜平摇摇头,目光转向萧家人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萧祥珂脸上,道:“萧大人与陶贼交情匪浅,即便死了也不冤,比起日后清查给萧家留下污名,想必死在这里更情愿些。”
听闻此言,萧祥珂始终冷冽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盯住杜平,斥道:“满嘴胡言。”
杜平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道:“陶明惜已被收押,你说他的口供是不是胡言乱语?”
杜厉讶异,没想到女儿动作这么快:“你一进城就去查这个?”
杜平颔首道:“我想看看顺着陶明惜这根藤,究竟能摸出几只瓜?”她几步走到这位萧家族长面前,神色中透出不屑,“陶贼进城后,萧家献上良田百亩粮草千石,解决了陶贼的燃眉之急,随后,陶贼架空皇上,早朝时大刺刺搬个椅子坐在龙位旁,萧大人竟然一声不吭,呵,萧家的风骨呢?”
萧祥珂脸色大变,反驳道:“整个京城都被陶明惜控制,萧家不过是求自保罢了,何况进献金银财宝和粮草的不止萧家,一声不吭的也不止萧家,郡主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杜平上下打量,这位萧大人不怕死,却挺怕萧家名声受损。
她轻笑一声:“那后来呢?西北军特地来解京城困局,你倒好,继续供粮又供银,甚至还帮陶贼出谋划策。萧大人,皇上到底哪里亏欠你了?让你如此心向陶贼?”
萧伯亦突然站出来,不顾身旁拿刀指着的士兵,怒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厉一看到这张脸就冒火,就是这人跟轻容做过夫妻,不管他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觉得不能忍。杜厉感觉连呼吸的空气都冒着酸味,他冷冷望去,若是目光能杀人,萧伯亦早就死了千百回。
“闭嘴。”杜厉的手已按在刀柄上。
萧伯亦仿若未闻,继续道:“萧家不可能做这种事,我更怀疑是你强逼陶明惜录下这番口供,就为了抹黑萧家!”
杜厉拔刀出鞘,打算一刀解决问题。他都让姓萧的闭嘴了,这老白脸还敢说话,轻容,这可是你前夫送上门来的,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
“二郎,退下。”萧祥珂出声阻止。
萧伯亦看父亲一眼,垂眸退下。
这边,杜平又笑了笑,擡手一拦:“爹,等我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
杜厉自诩二十四孝好父亲,自然不会反驳。他二话不说收刀回鞘,只道:“好。”
杜平嘴角在笑,眼底却是殊无笑意。她盯住萧祥珂,开口问:“萧大人,你自己说,我可有半句虚言?”
萧祥珂沉默。
这一沉默,萧伯亦和其他萧家人不敢置信地擡眸望来,萧伯亦失声喊道:“父亲?”
萧祥珂擡头,一双黑褐色眼眸深深陷入布满皱纹的眼窝中,闪烁着明了一切的洞悉。他开口道:“郡主,你在西北做的那些事情已传到许多人耳里,戴家宋家和王家的事,你谋夺对方几代家财积累,然后将全族驱赶出境,这事做得太逼人走绝路。不止是我,京城许多家族都不欢迎你回来。”
杜平神色中并无意外,嘲讽道:“所以,你选择陶明惜?”顿了顿,“或者该说,你们选择陶明惜?”
萧祥珂又陷入沉默。
他不可能明着承认这件事,萧家几百年声望不能断在他手上。他拥护的依旧是李家天下,有些暗地里的权宜之举,不过是利用陶明惜把西北军挡在城外。
可惜,他失败了。
望着眼前的杜氏父女,萧祥珂不得不承认,败局已定,不过是输好看点还是难看点的区别。
他嗤笑一声,望着杜厉,说:“杜厉,我真是可怜你,勇冠天下又如何?未尝一败又如何?不论你再厉害,都被人捏在手心里当棋子使。”他指向永安郡主,“当年你被平阳利用,结果身败名裂远走他乡,如今,你又要被女儿利用,杀人放火的事都让你干,等惹怒了京城各家权贵,你信不信你女儿会把你推出来挡罪?”
这挑拨太明显,杜平眉头一蹙,擡头欲言。
杜厉却抢先开口:“当年,我心甘情愿帮轻容,谈不上利用。我再蠢也不至于认错仇人,害我身败名裂的不是轻容,而是你萧祥珂!还有先帝!至于今日,我一路浴血杀回来,若是这样都不能报仇,简直对不起我手里握的刀!”
说罢,他狠狠拿刀往身旁嶙峋怪石一插,气势可吞山河,只闻“咔嚓”一声,假山顿时裂成两半。
场中寂静,无人敢做声。
杜厉轻蔑一笑,擡起下巴说:“至于我女儿,她想拿我挡什么就挡什么,做爹的不站在女儿身前,难不能还缩在后头?我乐意,关你屁事。”
萧祥珂受不了他的粗鲁,深深呼吸两口气。
杜平将腰间佩刀扔到他脚下,道:“萧大人,你是自行解决还是我找人动手?”
萧祥珂:“只杀我一个?”
杜平沉默片刻,否认道:“不,当年诬陷忠诚良将,今日又投靠乱臣贼子,这罪名诛你三族都够。”她想起远在草原上的亲妹,终是退一步,“妇孺可活,十岁以下男童可活。”
杜厉一惊,转头不赞同道:“你留着这些小的做什么?让他们将来找你报仇?”
萧祥珂讥笑:“郡主真是威风,不经刑部,不经大理寺,不经都察院,你一个人就能定罪杀人?”
杜平目光深深,回道:“你摸着良心自问,这些事做过没?”
萧祥珂厉声:“你才该摸着良心说话,今日究竟是报私仇?还是借着报仇的幌子来谋夺萧氏家财,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捡起地上的长刀,一把□□,指向永安郡主。周围士兵见势不对,立刻将他围起来,锋利的武器指向他。
萧祥珂指着说:“我这一生,上不愧对天,下不愧对地,我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为朝廷尽心办事,轮不到你来指责!反倒是你,永安郡主,不论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你现在做的就是强盗行径!”
面对他的愤慨诘问,杜平从容道:“你对皇上忠心,所以甘做皇上手中利刃,不辨忠贤只知阿谀。你对朝廷尽心,可朝廷却未对百姓尽心,望着饿殍满地,你的问心无愧简直就是笑话。”
萧祥珂怒道:“郡主此言才是笑话,天灾人祸是我的责任?”
杜平反问:“不是吗?”
“哈哈哈……”萧祥珂仰天大笑,“人固有一死,吾既不畏,奈何以死惧之?今日你们有刀有兵,想说什么都行,我无力反抗,不过我会在地底下看着,郡主你今日冠在萧家头上的罪名,京城里有多少人会认?连皇上都不会认!我等着翻案的那天!”
他转过身,面朝萧家的老弱妇孺,看着他们哭哭啼啼的样子,大声制止道:“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我今日在这里放话,要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帮我们翻案!等案子翻了,你们记得烧家书给我。”
说完,萧祥珂引颈就戮,“砰”的一声,他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嘴角犹挂着嘲讽。
周围顿时一阵阵凄厉的哭声,不住有人喊:“祖父!”“父亲!”“伯父!”
杜厉看到这些人眼底燃烧的仇恨,眯了眯眼,目露杀机。
“爹,我说了,妇孺可活,十岁以下男童可活,”杜平按住父亲的手,擡眸道,“别让我失信。”
杜厉想不通:“你这不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杜平摇摇头:“不是麻烦,我让他们活下去,是想让他们亲眼见证,将来的京城一定会比如今更好。”她说完这些,擡脚往外走去。
杜厉喊住她:“你不留下?”
杜平回眸:“我得先进宫,把萧家的事跟皇上禀告。”
杜厉叹口气,他知道女儿聪明,可有些地方,他真是想不通女儿脑袋里在想什么。他道:“平儿,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是把萧家杀干净,然后推到陶贼余孽身上,就说我们来迟一步,没救上。”反正京城里藏匿的叛贼还没杀干净,正好拿来物尽其用。
杜平沉默片刻,摇摇头:“瞒不过去的。”
“哼,他们哪怕心里清楚,嘴里又敢说什么?”
杜平擡眸:“爹,对付萧家并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我没打算瞒着,有些事,说清楚后接下来才好办。”
说罢,她转身朝外走去,骑上马,奔向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