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李承业穿着一身常服坐于龙椅上,他神色疲惫,单手支着额头聆听。孙首辅站在案前,正向他禀报城中情况。
“陶贼军中的重要将领皆已抓获,定安侯说,再给他一天,就把藏在街头巷尾的那些余孽统统揪出来。宫里和城里的损失还在统计,估摸三日后便能送到陛下案前。”
李承业并不担心这些,他如今考虑的是皇室威严。经过陶贼之事,想必各地大员都已看清情势,只要有兵有粮,他们就可以来京城溜一圈,胆子大的,能直接肖想龙位,作风保守些的,也可以学陶贼那样当个摄政王。
天下都能看出来,李家已成一只纸老虎,京城兵力不足以自保。
李承业眉心微蹙:“朕知道了。”
孙首辅听出天子语气里的不耐,便适时地停下声音,只垂眸不语。
李承业忽问:“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安置西北军?”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是个大难题。
要直接让徐则带人回西北,皇帝也开不了这口。从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对方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结果用完就想踹,这根本就是翻脸的节奏。
李承业叹息,这事他干不出来。
万一惹怒徐则,他根本控制不了局势。可京城并无多余空位,甚至国库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嘉奖西北二十多万军马,仅剩的粮草都被陶贼给霍霍光了。他总不能拿那些不能当饭吃的玉器古玩来奖赏,何况,那些粗人根本不懂鉴赏。
孙首辅仍旧垂眸望地,淡定道:“皇上是希望西北军回去,还是留在京城继续守卫?”
李承业犹豫,陶贼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若徐则足够忠心,他更希望西北军留下一部分守卫京城,但是,他又担心徐家会因此坐大。
孙首辅擡眸望来一眼,心中暗叹。
他私以为,皇上完全想错了地方,该防范不是徐则,而是另有其人。
正在两人沉默间,唐总管缓步走来,他站定在门外,躬身道:“陛下,永安郡主求见。”
闻言,皇帝和孙首辅同时向外望来。
不同于孙首辅脸上的凝滞,李承业双眸蓦然变亮,嘴角忍不住溢出笑意来:“快宣。”
孙首辅看皇帝一眼,识相地主动开口:“老臣先行告退,还有些琐事需回去处理。”
李承业大度地摆摆手,笑道:“去吧。”
孙首辅见皇帝毫不掩饰的好心情,心中再次暗叹一声,道:“谢皇上。”然后转身离去。经过长廊时,他正好跟永安郡主迎面遇上,多年未见的小徒弟并未被西北的风沙掩去光芒,反倒更亮丽了些。她身上的稚气已尽数褪去,双目对视时,眼睛中情绪流露得恰到好处。
孙首辅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孩子,已经彻底成长了。
杜平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久别经年,老师风采依旧。”
“你回来了就好,”孙首辅叹道,“有空就来家里坐坐,我倒挺想听听你在西北的故事。”
杜平笑道:“只要老师不嫌弃,一定登门拜访。”
孙首辅颔首道:“行了,不耽误你了,皇上还在那等着。”
杜平拱手:“告辞。”然后跟着唐总管继续往前走。
孙首辅走两步又停住,忍不住回头去看。
望着小徒弟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那日,平儿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满脸不服地说,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彼时,她脸上全是年轻人独有的锐气,信誓旦旦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首辅轻轻一叹,她回来了,带着大军回来了,接下来,京城就该变天了。
另一头,杜平走入御书房,行完礼,擡头就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李承业目不转睛望着她,不由感叹一声:“平儿长大了。”
杜平进宫之前,心里打了许多腹稿,这么多年没见,不论当年情分如何,她告诉自己,她要面对不是表哥李承业,而是皇帝李承业。在皇帝面前,不能说错话。
可真正等到见了面,眼前这张脸庞如此熟悉,亦是她儿时记忆中最大的美好。她心中百感交集,话不由脱口而出:“你瘦了。”
他以前就瘦,有时候沉迷于作画,连饭都会忘了吃。宽大的衣袍下藏着瘦削的身躯,颇有魏晋风流名士的气度。
可是,他现在更瘦了,下巴尖尖,面颊微微凹陷,将这张清隽的面孔衬出几分憔悴。
李承业抿唇轻笑,似乎很高兴听到这话。他起身走下来,开口道:“那你留下用晚膳,待会儿陪我多吃点。”
他力持镇定,可激动之下,连自称“朕”都忘记了,仍维持以前跟平儿说话的习惯。
杜平目光一闪。
她正视前方,视线恰好落在皇帝的肩膀处,明黄底色上的金织盘龙绣工精湛,可金线已有些粗糙,能看出穿戴时日已久。
杜平忍不住问:“你很久没做新衣了?”表哥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他爱干净,衣服可以穿得普通,但一定要崭新整洁。当年在东宫时,他都能每季换上十来件新的,可如今看来,做皇帝后日子反而拮据。
她沉默片刻,擡眸望去:“这些年,有这么难吗?”
李承业静静凝视她。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件事。
难吗?
做皇帝难吗?
高高在上的皇位,在坐上前他也曾欣喜兴奋,可等到皇祖父死了,他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真真正正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空如洗的国库,日益壮大的总督,钳制皇权的内阁,更别提全国各地的旱灾水灾蝗灾,好似他登上皇位后,天下苍生就没有休憩的时候……可悲的是,他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看着情况一日糟似一日。
朝臣各有各的心思,他传达的命令,没有几件可以真正实施下去。
左右推诿,层层盘剥,朝臣们总能让事情走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却未必有利于天下。
他终于明白,皇位不是用来坐的,那顶冕冠戴在头上,意味着他也同时背负起天下苍生。
那么重,那么重。
李承业苦笑一声:“国库空虚,我身为君王,自当以身作则。”他喉咙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头来,只是轻描淡写这一句。
若在以前,他会迫不及待把烦恼都告诉平儿。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会害怕,到底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心头揣揣,终又把话咽回去。
杜平望着他,轻声:“是吗?辛苦你了。”
李承业牵起她的手,目光有情意涌动,柔声道:“别提这么扫兴的事了,我们难得重逢,跟我去御花园走走。”
“……好。”杜平并未拒绝。
现下的季节里,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候。黄莺在嫩叶间哩哩鸣叫,精致的小爪子稍稍一动,便抖落枝头娇俏柔嫩的梨花,花瓣片片如雪,春风缠绕,仿佛下一阵花瓣雨,芬芳淡雅飘散。
李承业替她掸落肩膀上的花瓣,微微一笑:“你小时候爱美,最喜欢到这里来摇动树枝,故意落下许多花瓣来,然后站在中间转圈儿接花瓣。”
杜平怀念地仰头望去,轻声道:“小时候觉得这样好看,漫漫花雨下裙裾飘散,像个仙女似的,才特地在你面前转圈儿。”她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那会儿转得头都晕了,其实,只想从你那儿听到一声夸奖。”
李承业神色动容,伸手欲揽她肩膀:“平儿。”
杜平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掌,望着他的眼睛说:“那是以前,如今已不会这样。很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
李承业一怔,缓缓收回手。
满脑子的旖旎绮思都被泼上一盆凉水。
他笑了笑,道:“你今日刚进城?”
“是。”
李承业又问:“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皇帝?”
这话问得奇怪,李承业即皇帝,皇帝即李承业,他们分明是同一人。可杜平明白他言下之意,沉默片刻,道:“找皇帝。”
李承业自嘲地勾起嘴角,眼底有伤感,开口道:“说吧,找朕何事?”
杜平垂下眼眸,弯下腰,方方正正地行礼道:“杜厉当年忠心报国,却被萧家上奏勾结外贼意图叛国。虽皇上已恢复他定安侯的爵位,可杜厉身上仍背负叛国罪,此乃冤案,还请皇上彻查平反。”
“你知道这桩案子是谁定下的?”
杜平仍低着头,声音清晰:“是先帝。”
李承业跨前一步,盯住她乌润黑发:“所以,你想让朕把先帝的脸面扔在脚下踩?”面对眼前默认的态度,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平儿,他是你的外祖父,疼你爱你,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杜平擡眸:“他没有对不起我,可他对不起我父亲,也对不起我父亲身后的数万名将士。”
李承业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杜平毫无躲避地迎上他目光,陈述道:“萧家当年捏造证据,诬告我父亲叛国。今日审问后萧祥珂供认不讳,已负罪自杀。我父亲和他的将士难消心头怒,已将萧家其他从犯悉数处置。”
李承业脚下踉跄两步,目光陌生得仿佛不认识她,张了张嘴:“不经审判就擅自处刑……你怎会做出这等事……”
杜平继续道:“当年参与此事的,不止萧家,京城中亦有不少其他家族为谄媚君王而昧着良心胁从,还请皇上彻查。”
两人之间许久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