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业发出一声轻笑,酸涩难当。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地问道:“你吃准了朕不敢跟杜厉跟西北军翻脸,所以步步相逼?”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目光如炬:“你如此行事,跟陶明惜有何区别?”
他心中又是痛又是恨,两种情愫又糅杂着对她的痴念,腹中情绪翻江倒海,几乎快将他给逼疯了。
李承业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睛发红,质问道:“平儿,你跟朕说实话,你究竟想要什么?”
杜平没有挣扎,从容道:“想为我父亲讨个真相。”
“骗子。”李承业嘴里吐出两字,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盯住她的眼,发了狠一样地盯,开口道,“朕从小就认识你,你想要的朕心里清楚得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去得到一切?换一种更和缓的方式?”
杜平反问:“什么方式?”
李承业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他知道她明白。
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一直都在。杜平这声反问并不是真不知道的意思,而是想逼他开口,等他开了口,就再无退路。
可是他不说话。
杜平仰着脸,凝视他的双眸,心中一软。她主动把话说开:“如果我想做你的皇后,当年先帝死后,我就会从西北回来,而不是等到如今。”
李承业一瞬不瞬盯住她,死死盯着,眼眶中慢慢湿润。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承业哥哥,我们都跟当年不一样了。你有你的皇后,我也早已成过亲,是时候跨过去了。”
李承业沉默许久许久,然后自嘲一笑,道:“既然要往前走,那朕想问问,你此番劳师动众地对付萧家,甚至还想对其他家族下手,究竟是什么目的?”
“为父亲平反冤屈。”
李承业冷声:“又在骗人。”
杜平沉默不语。
李承业:“你铲除了西北的大家族,尝到甜头,又想来京城搞同样的一套,朕现在就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他们对朕忠心耿耿,你除去他们,就等于砍断朕的臂膀,朕不可能为你自毁长城。”
杜平:“他们为自己的利益而损害天下利益的时候,你也觉得他们是臂膀?你的圣旨不能如实执行下去的时候,你还觉得他们是臂膀?其实你心里清楚,不是你对他们人尽其用,而是他们对你把持架空。”
“放肆。”李承业斥道。
杜平沉默,望着他。
李承业神色中透出一股乏力,轻声道:“平儿,你觉得现在的世道不好,就想着改变,可你改变之后就一定能更好?人心不古,你换一批人上来,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也许会更差也说不定。”
杜平:“流民饥不果腹,官员贪赃枉法,权贵世家腰缠万贯钟鸣鼎食,相反,国库却空空荡荡。所有的土地财富都聚集在少数人手里,连唯一给人升天机会的科举也做不到公平,天下间皆是一股死气沉沉。”她神色认真,问,“你觉得还会更差?”
此问可诛心。
李承业在帝王之道上仍然生涩,做不到无动于衷。他脸上有自责,刚褪去的泪意再度涌上,一行清泪滑下面庞,他嘴唇动了动,苦涩道:“是朕无能。”
杜平一震。
不是,她并无此意。
她没料到他会流泪,下意识就擡手去擦,手伸到半空方回神,觉得不妥,就这样僵住。
李承业退后,低头抹一把脸。
杜平默默收回手,望着他,目光中有关切,和压抑的内疚隐藏眼底。
她并不想逼他到这地步。
她也没有指责他无能的意思。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道歉也起不到作用。
李承业再擡头,眼泪已擦尽,眼眶依旧泛红,坚定道:“定安侯的案子不宜牵涉更多,其中内情复杂,乃是先帝和你父亲联合演的一场戏,用来蒙骗匈族。先帝斥他叛国离开,然后潜伏在匈族之中,这才有了今日成功收复匈族的结果。无人有罪,众人皆有功。”
杜平怔住。
她没有想到。
又被他找到一个两全的理由,既还父亲清白,又能保护权贵家族。
李承业:“朕不日就会下旨宣告此事于天下。”
他凝视片刻,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道,“你回去吧。”
杜平回到公主府,开始着手准备丧礼。
她亲手替郑嬷嬷净身并换上寿衣,然后沉默地坐在一旁,望着尸体不说话。她脸上并无表情,让人猜不透郡主究竟是伤心还是难过。
管家万伯小心翼翼开口:“郡主,葬礼要大办吗?”
“不用,”杜平摇头道,“停灵三日,三日后便大殓出殡。”
万伯应道:“是。”
杜平声音幽幽:“郑嬷嬷家里人都没了,奔丧也没人会来,她的家人就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府里的你们。虚假的眼泪和热闹她不需要,就让嬷嬷安安静静走吧。”
“是。”
随后,杜平便不再说话,又独自一人静静坐着那里。
等天色渐渐转黑,元青来了。他刚带人巡查了数条街道,清理掉窝藏逃窜的逆贼余孽。因心中担忧,他连晚膳都来不及用,直接赶到公主府。
元青刚靠近院子,就见万伯满脸担忧地站在外头,不住往里探脑袋瞧。
他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万伯认出这位将军是郡主师兄且关系亲近,便小心翼翼凑近,悄声道:“郡主从宫里出来后就一直坐着不说话,连晚膳都没用,您进去劝劝吧。”
元青沉默片刻:“她进宫过了?”
万伯点头:“嗯。”
元青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很快又松开。他快步往里走去,站定在门外,轻声问:“我能进来吗?”
“进来。”杜平并未转头,只淡淡回了句。
元青站在她身侧,一时无话。
万伯在外偷瞧,心里都快急死了。这师兄怎么像根木头似的?郡主都同意让他进去了,也不知道劝两句,哪怕不会劝,让郡主先用膳也行啊,饿着肚子总不是个事儿。
元青仍旧挺拔站立一旁,沉默地陪伴在她身侧。
杜平突然开口:“师兄,你究竟喜欢我哪里?”
出其不意的一句,直接把元青给问懵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认真思考一下,回道:“我也不知道。”
杜平笑了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也许是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女的走得近,所以产生喜欢的错觉罢了。”
元青沉默,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着情绪:“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难得听到师兄不开心,杜平回眸望去。
元青抿唇,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杜平嘴角翘了翘,苦笑道:“可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喜欢?”顿了顿,“我这个人脾气不够好,动起手来又不讲情面,分明是亲人,却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他们对我好,我却一直在辜负人,薄情寡义……”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元青打断道。
他一直都是个有耐心的人,第一次打断她说话,眉头微蹙。
杜平一怔。
元青:“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才喜欢你。”他盯住她看,说,“你很好。”
杜平心头一颤。
“如果有人说你不好,那是他说错了你,或看错了你,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元青的眼睛里都是赤忱坦然,“我从不说假话。”
杜平眼眶一热,掩饰地低下头,抹一把脸。再擡头时神色已恢复寻常,她微微一笑:“师兄用过晚膳没?”
“没有。”
杜平站起身,邀请道:“那就一起吧。”
守在门外的万伯总算松一口气,人是木了点,还行,说的话对郡主管用就行。他飞快移步,去吩咐厨房把晚膳端上来。
两人用完膳,杜平又问了几句城里的情况,收尾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只能说师兄这边的效率太高。她多问一句:“我爹呢?萧家那边怎么样了?”她从萧家离开后直接去宫里了,不了解后续情况。
元青沉默片刻:“都处理干净了,你父亲就留下妇孺和十岁以下男童,活着的都还关在萧府里。”说到此事,他神色里藏着不赞同,但是并未多言。
杜平多看他一眼,又问:“动静大吗?”
“不大。”元青摇头道,“除了最开始传出点声音,你父亲控制得极好。不过,街头巷尾一直有人探头探脑,我猜,京城其他人家还是得到消息了。我巡查时,发现很多权贵大户都禁闭大门,防的应该不是陶贼余孽,”顿了顿,“而是你父亲。”
杜平扯了扯嘴角,道:“一个个都心虚了,看来当年逢迎先帝的人不少。”
元青不语。
杜平望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转头看到师兄一身尘土,脸上身上都脏了,便开口道:“这几日你都歇在哪儿?”
“人太多,城里一时安置不下,大家临时扎了个营地,我跟着士兵们睡在那。”说到这点,元青也意识到时间已晚,他起身道,“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杜平劝道:“天都黑了,你路上不方便,今晚就睡在公主府罢,反□□里空屋子多。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我叫人烧点热水,你好好泡个澡去疲劳。”
元青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夜里急行军是常有的事,他早就习惯。
至于泡澡,他在营地里也能洗,冷水冲一下就行,不讲究这些。
元青向来直言不讳,不知怎的,他神使鬼差把这些话都吞回肚子里,看着她,点头道:“好。”
说到底,他只是想离她更近一些。
夜间,元青歇在杜平隔壁的屋子里,连续作战下来,他的确累了,脑袋一搁到枕头上便睡着。可习武者感觉敏锐,一旦有动静,睡得再沉也会醒来。深夜,元青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他立刻睁开眼,坐起身子。
隔壁就是永安,元青仔细辨认脚步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声很轻,但他确定,这就是永安。
元青披一件外衫,推开门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