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外,西北军队严加把守,每一个来拜访的人都得搜身确定不带武器后才能放入。
第一批都是来试水的。
郡主下令,先不用赶人走,搜查后就把人带到偏院里关着,也别带来见她,先关个几天吓吓他们,看能不能钓出更大的鱼。
杜平立于书桌前,提笔在“黄”字上画一个圈,她想了想,又在“王”字上也画个圈。
杜厉站在她身旁,一时没看懂,可他看到纸上写最大的那个“孙”字已经被画上圆圈了,顿时灵光一闪,讶异道:“你想拉拢黄昌元?”
杜平放下笔,解释道:“京城里能用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是我眼界高,也并非其他官员才干不足,而是那些人当蛀虫当久了,哪怕把他们强扭过来,也坚持不了多久,那不如一开始就严加筛选。”
杜厉点点头,又盯住那个“王”字看半天,他脑袋里蹦出一个名字,又觉得不大可能,便直接开口问:“这个王字,是指王利?”
杜平点头:“是他。”
杜厉意外地挑眉:“那人你也看得上?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呵,以前轻容评价过他,就四个字,不堪大用。”
杜平擡眸:“即便如此,母亲当年还是跟王利合作过。”
杜厉噎住,一脸吃屎的表情。这方面,他跟他前妻完全不一样,他若看不上一个人,就不会用,毕竟战场上容不下半点意外。
杜平淡淡道:“我会选王利,就是看上他的贪生怕死,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前途抛下家族,正好可以充当我千金买马骨的那根破骨头。当然,他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抛家弃子自私自利,可既然我赢了,就能将他描述成弃暗投明。”
杜厉实在不能理解:“有必要这么麻烦?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杀光不是更方便?刀都握在手上了,还要跟人讲道理?”
杜平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擡头望去。
不远处,只见元青大步朝这边走来,英姿勃勃。他将一卷信函递上,复命道:“我把黄昌元带回来了,就候在外面,现在就见?”
“辛苦师兄。”杜平缓缓展开那卷信函,低眸扫视,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此反应,杜厉凑上前,搭腔道:“上面写什么了?”
元青似乎并不好奇,目光在她脸上巡一圈,就礼貌地移开,既不看她也不看信。
杜平转手给父亲,朝师兄一笑:“你不想看?”
“需要我知道的,等你告诉我;不需要我知道的,我不多问。”
杜平望着他,展颜一笑:“好。”
元青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四目相对时,杜厉在旁看不下去,硬邦邦泼一盆冷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当着我面献殷勤?”
杜平没说话,只是笑。
元青尴尬解释:“不是,我真这么想。”
杜厉挑眉,还要再说,却闻女儿在旁开口:“爹,别欺负师兄了。”他正想反问一句“我哪欺负他”,又闻女儿继续说,“师兄,让黄昌元进来。”
元青总算松一口气,立刻退下:“是。”
杜厉没有跟着出去,刚才他也看过密函了,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他粗粗两眼就看完。黄昌元的厉害他有所耳闻,担心女儿吃亏,便道:“我陪着?”
“好。”杜平应道,“有爹在这儿,黄昌元说话也会收敛些。”以她对双方性格的了解,黄昌元最感棘手的应该就是父亲这类,不按常理出牌,而且武力强悍。
春风徐徐,每拂过一寸,都将院中的植株染得更绿。
黄昌元在这片绿色中踏步入屋。
他的模样跟多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岁月对这个男人格外留情,似乎不忍心在他脸上下刀雕刻。
杜平笑着看他一眼:“你还是老样子。”
她仿佛在夸奖他容颜依旧,又仿佛不是,画外音意有所指。
杜平也没打算含沙射影地让人猜。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卷密函,绕在指尖把玩,大大方方开口承认:“你总是聪明得让人害怕,每次都能找到我的痛脚,当年在江南如此,如今还是这般。”
她一语道破,当年母亲平阳公主派人将她抓回京城,其中亦有他的手笔。
黄昌元优雅一笑,回道:“我想着郡主毕竟叫我一声伯父,不忍你在江南被人暗杀,道谢就不必了。”四两拨千斤的回复,指出永安郡主昔日已惹得江南官员敌视。
杜平哂笑一声,不置可否。
黄昌元望见她的表情,便暗暗检讨自己方才的态度。人在屋檐下,眼前这位手上有兵又有刀,掌握着生杀大权。只要稍微了解她为人就该知道,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即便为性命考虑,他说话也该更直白坦诚才对。
黄昌元一改口气,道:“这封信也许会破坏郡主跟江南商会的关系,可信中内容绝非空穴来风。郡主向来敢作敢当,今日可否当面告知一句,我的推测属实吗?”
杜平挑唇道:“江南商会是我的坚实后盾,他们每年收益里都包含我那份,换句话说,这是商会的生意,同时也是我的生意。你就这么有把握,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自斩臂膀对商会下手?”
黄昌元沉默片刻,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真心话:“以我拙见,郡主一定会动手。”
杜平轻声:“哦?”
黄昌元:“也许大多数人以为,郡主在西北做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收拢和重整徐家军。可在我看来,却未必。”
天气并不热,可他手心里都是汗,每想到这点就觉心惊肉跳。
黄昌元深深呼吸一口气,道:“这些年,郡主尝试在西北诸村镇建立一套新的秩序,西北虽贫瘠,可也有小家族小官员占据要位。郡主软硬兼施地将他们或抹去或收服,尽可能地把画纸上原先的痕迹除干净,等画纸变白了,接下来,你亲自提笔上色,将这些地方按你的意愿,不,或者该说,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建出桃源乡。西北那块读过书的人不多,这也正合郡主的意思,你能随心所欲地准备课本,只挑实用的来教,到最后,那些曾经目不识丁的村民,那些正值启蒙年龄的幼童……大多数人都将传承你的想法,直至所有西北人形成共识。”他目光如炬,字字清晰,“这将形成一堵看不见的城墙,这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
杜平嘴角翘得愈高,眼睛也亮了些:“多谢夸奖。”
闻言,黄昌元屏息须臾,她竟然承认了?连藏都不藏一下。
呵,是啊,根本不必藏,她刀子都举起来了,随时都能落下。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继续说:“在这整个过程中,郡主都明确表示出一种态度,那就是,你不需要权贵,你只需要干实事的。你亲眼见证了西北的成功,因此,你到京城打算照模照样再来一遍。等你千辛万苦除掉京城权贵家族,你怎么可能容忍江南商会成为下一任权贵?你深知钱财的力量有多恐怖,所以,你一定会将他们打散分权。”
杜平深深注视着他,长叹一声:“不错,权势永远不会空白,上一个去了,下一个就会上来,必须永远警醒,不能给它机会壮大。”
黄昌元脸色微变,这话出口,是图穷匕见的意思?
杜平语气温和:“你能看到这些,我很高兴。”
黄昌元拿不定她的想法,是招拢?还是摊牌?他沉默片刻,开口问:“黄家亦是权贵家族,郡主已经替我们安排好后路了?可否明示?”
杜平笑着反问:“老师没跟你说?”
黄昌元:“我想亲耳听郡主说。我始终相信,你心怀仁慈,不会牺牲无谓的性命。”
不管三七二十一,哪怕对方满手血腥,也先给她戴顶高帽子上去。
管不管用,试了再说。
杜平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身子往椅背靠去,适时地伸出手往边上的椅子指去:“先坐下,可以慢慢说。”
黄昌元依言坐下,才刚挨到椅面上,耳边又传来永安郡主的声音。
“你十七就考中传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不到两年时间,你就辞官游历。我可否问一句,这是何缘由?”
黄昌元心中苦笑,果然,这位永远不会无的放矢。
他叹道:“我不适合官场。”
“呵,任谁都不会相信,人精一样的黄氏族长,会不适合官场?”杜平笑道,“你究竟是不适合?还是不喜欢?”
黄昌元一时无言,看了她一眼。
杜平不容他逃避,继续道:“你看不上那样的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党派各自为利,国库财政空虚。你觉得它已经走上末路了,索性辞官,只为黄家前途考虑。所以,在张天处死漕运总督黄熙皓后,你依然选择忍气吞声,甚至不再安排另一位黄家人上位,只因你不想黄家在局势混乱的时候踏入旋涡之中。”
黄昌元暗叹一声,这点连他儿子都看出来了,估计也瞒不了多少人。所以,出事后,皇上并未向黄家求助,反倒是太皇太后暗地里派人敲打他两句。
他固有自知之明,向来只做有把握之事。
局面至此,他不觉得朝廷还能翻盘。
黄昌元微笑:“我知道,郡主看不上我的明哲保身,我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杜平也笑:“我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说教,只是想问你一句,”她站起身来,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你心中值得为之奋斗的朝廷究竟是何种模样?”
黄昌元一怔。
杜平说:“昔年,你挂印辞官,游历天下各地,你看到了什么?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应该不是吧?”她眸底仿佛燃烧无名之火,能将身旁的人一同烧起来,“闻名天下的青竹居士不可能只看到这些,他应该看到无数百姓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应该听闻无声悲鸣在耳边回荡。天灾不断,民乱四起,人命如草菅。你亲眼目睹这些后,告诉我,是何感想?”
黄昌元瞳孔中狠狠一颤。
杜平盯住他,重复一遍:“告诉我。”
黄昌元说不出话。
杜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曾以为我懂这句诗,可我错了,一直泡在京城蜜罐中的永安郡主并不懂。我去到江南,我看到水患后的土地和灾民,我看到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幼童,我看到连全尸都集不全的一片墓林,连绵不绝。我终于明白,京城不过是场毫无根基的纸醉金迷,大梦一场罢了。”
她眸底似有水光,又似乎没有。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们的命也是命,他们苦苦挣扎活下去,不该只是麻木如行尸走肉,也不该成为权贵脚下贱泥,连踩下去都觉肮脏。”
黄昌元垂眸,轻声:“别说了。”
杜平从桌案后走出来,一步步靠近,继续道:“十九岁的黄昌元因失望而辞官远走,三十九岁的黄昌元不愿卷入乱局。那你是否想过,十年后,四十九岁的黄昌元希望看到怎样的朝廷?若什么都不做永远只是旁观,待你垂垂老矣临死之际,届时的黄昌元是否会饮恨终身?”
黄昌元仿佛脑门上被人狠狠砸了一斧头。
道理他都明白,但被人当面指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很多年前,父亲也曾劝过他,希望他入朝为官,可言辞含蓄委婉,根本不像永安郡主这般单枪直入。
是啊,就是这样一张嘴,能哄得先帝无上宠爱;也是这样一张嘴,无论江南还是西北都能号召无数人附庸;也只有这样一张嘴,能让内阁首辅孙繁心悦诚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维持笑意淡淡,只一句:“郡主好口才。”
杜平凝视他:“所谓的口才,只是正中你心意罢了,所以才觉得好。不是我这样说,而是你这样想。”
当年因江南之事初次打交道,他就知道永安郡主难缠,如今不过再一次确证。
黄昌元苦笑,而且,不止是难缠。
她分明手握利器可胁迫使人从之,偏偏还有以理服人的能力。
此时此刻,他已能断言,能赢到最后的人,如无意外一定是眼前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