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看他好一会儿,见他沉默,并未继续逼迫。
她似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对了,”她又拿起桌上那封密函,两根手指撚住问,“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封吧?你肯定还有后手。你打算自己主动交上来?还是我派人严守黄府及京城各出口?话先说在前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昌元没辙,到这份上,他知道再多的后手也没用,便道:“我主动上缴。”
杜平将那封信对折再对折,盯住他缓缓开口问:“说了这么多,你已经想好怎么选了?”
黄昌元仰天长叹:“不论我选哪条路,对郡主来说都没差,区别不过是我背负骂名,抑或你背负骂名。”顿了顿,他凝视道,“郡主,你明知利诱他们比打压他们更容易。事到如今,你甚至不用拿出实际好处,只需高擡贵手,他们就会愿意拥护你,你仍坚持走一条更难的路?”
杜平:“是啊,好难。”
她嘴上说难,也是真心诚意这般作想,可她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神色依旧如常。
她望着他,说:“不过,我宁愿坎坷些。若是选那条简单顺利的路,我已能一眼看到结局,而我知道,我不想要那个结局。”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杜厉侧首望着女儿,嘴角翘了翘,无条件支持她。
黄昌元笑了笑:“我知道了。”他站起,长身作揖,“招人骂的事,还是我来做吧,你的名声多留点在后头,可以有大用处。”
杜平动容道:“谢谢。”
黄昌元摆摆手:“不谢,我才该说谢谢。”他站直身子,认真道,“谢谢,我知道你手下留情了,对你来说,斩草除根本是更简单的事,谢谢你愿意留活口。”
杜平沉默。
诚然,她觉得所有牺牲都值得,她也从不怀疑自己所选之路。
可她也明白,对于这些家族来说,她不过是个掠夺者。
仅仅只是放缓屠刀下落之势,这值得被感谢吗?他们的性命本就不属于她,亦不该用放过来形容。
她不觉她值得这声谢。
杜平一动不动地注视黄昌元,终是把话都吞回肚子。
杜厉在旁听得眉梢一挑,顿时对这个姓黄的有所改观。啧,看来还有个明事理的,不枉他闺女自缚手脚大发善心。要他来说,他闺女聪明又有决断,本来是顶顶厉害的,可有些地方还是天真了些,尤其面对人命的时候,总会心软。
不过没关系,只要是他女儿,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听不进大道理,向来不分对错,只知输赢。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一件事若能被大部分人都接受,一定能成功。看看西北如今的模样,看看匈族祥和的姿态,早不同于当年。
杜平擡眸,道:“等你料理完一切,内阁会留个位置给你。”
黄昌元拱手:“却之不恭。”
他朝外走去,走两步又停下,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回荡许久,若不问出口,实在是憋得慌。他回过头,语气复杂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你母亲平阳公主并未死去,你今日还会走到这步吗?对权贵下手还会如此决绝吗?”
杜平沉默良久,擡眸:“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黄昌元自嘲一笑,这话是他问得迷障了。他颔首致礼,转身继续往前走。当跨过门槛离开公主府的那刻,阳光射到他眼睛里,惹得他擡手一遮。
他口中逸出一声轻叹,之前在屋里的时候,他已做出选择,自认无论对黄家,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他的选择,黄家诸人绝不会满意。
灰蒙蒙的厚实云朵飘到灿阳旁,遮住大部分日光。
天色一下子转阴。
风云欲来。
黄家祠堂里,一片安静。
黄昌元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再将最后的决定告知于众。
意料之内,诸人一片哗然。当然,今日能进祠堂的都是黄家排的上号的人,自不会如市井百姓般吵吵嚷嚷,平白失了身份。
黄家一位长辈沉声:“为什么?永安郡主开出什么条件?”
这话直白得,就差没问永安郡主到底靠什么贿赂了黄昌元,以至于让他丧心病狂抛弃整个家族。再环顾周围其他人神色,几乎都跟这位长辈一个态度。
曾经,黄昌元在家族内一言九鼎,在无数事实证明他每次都能做出正确决定后,族内几乎没人会反对他,连长辈见他眼神望过来都会暗自发悚。
可今日,涉及利益,反对声铺天盖地。
黄昌元沉默片刻,解释道:“永安郡主想要土地,还有黄家手上的烟草和铁矿生意。她既然开口明示了,就绝不可能放手。区别只在于,她凭借兵力强抢,还是我们主动奉上。若我们坚持不给,很有可能步上萧家后尘,所以,黄家应将主动权握在手心,这样,才能尽可能挽留多一些东西。”
族中长辈问道:“永安郡主可敢杀尽京城权贵?”
黄昌元反问:“她为何不敢?谁能阻止她?”
族中长辈犹疑开口:“徐则。”
黄昌元轻笑一声。
徐则是个老实人,至少在朝廷那些老狐貍眼里,若真要算计他,徐则根本不是一回之敌,当初若不是冯佑鼎力护着,早就被啃食干净了。
不过,徐则运势着实不错。
冯佑走了,先帝也病重,当今宅心仁厚,没想过对他下手。后来,永安郡主去到西北,彻底翻牌。有永安郡主在,京里这群人再想拿捏徐则,怕是不可能了。
黄昌元正视道:“现下的局势是,徐则躲在城外,西北军其他将军随永安郡主进城,唯她马首是瞻。”
一眼就能看清是谁做主。
这位长辈陷入沉默,族中另一人接口道:“我们可以联合京城其他家族,皇上也不会容她肆无忌惮,永安郡主胆子再大,总不能弑君。”
黄昌元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觉得她会留皇上性命?”
这位族兄被问得心惊胆战,睁大眼道:“她跟皇上青梅竹马的情谊……”才说了开头,后面自己息声了。
在权势面前,情谊能抵多少?
永安郡主那人,一看就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脑袋的女人。
族兄沉默片刻,又道:“她若敢弑君,徐则不会同意。即便同意了,她背上这名声,天下各地都能名正言顺声讨她,她不会做的。”
黄昌元语气凉凉:“你觉得现今天下残存各势力中,有谁能与她争锋?呵,若胡高阳跟张天化敌为友,联合在一起倒能拼一拼,不过,这可能吗?退一万步说,胡高阳跟张天合伙了,在永安郡主眼里,那也不过是和杂牌联合军,她未雨绸缪,西北军早在这几年被整合成铁桶一只。”
族兄和在场诸多黄家人一样,心里顿时拔凉拔凉。
他们每道出一线希望,就多一丝绝望,永安郡主早堵住他们所有退路。
要么死,要么跪。
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一双苍老的眼眸洞悉人心:“不用说这些,昌元,你这些话尽长他人志气,不过是想熄灭我们反抗的念头。我只问一句,她给了你什么条件?”
黄昌元一时沉默,他并不是为这个条件而答应,就如永安郡主所言,他既是为自己的志向,也是为黄家谋一条出路。
可是,这话出口,不见得有人会信。
黄昌元低声:“内阁一席位置。”
长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嗤道:“没出息,我看错你了。”
连黄昌元的父亲也一脸震惊,脚下踉跄后退一步。在此之前,他不相信儿子会为任何条件抛弃家族,可此话出口,打碎他最后一丝幻想,眼前的儿子真还是他一手养大的那个?为何他觉得面目全非?
祠堂内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响起,都在鄙视黄昌元此举。族人望过来的眼神不复往日尊敬,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黄昌元脸上淡淡,继续道:“黄家必须交出土地和重要生意,以及手里捏着的卖身契,放走家奴。在这之后,黄家想离开京城也好,留下也好,悉随尊便。”
长辈们哼声:“叛徒。”
黄昌元沉默片刻,开口道:“若你们不同意,我会如实禀告永安郡主,接下来的发展,恐怕大家都不想看到。”
他父亲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几步,狠狠一巴掌挥过去,骂道:“你怎么变成女人裙下走狗?你还是我那个骄傲的儿子么!”
黄昌元被打偏了脸。他缓缓擡眸,望向父亲。
他父亲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不认错。他又一巴掌打来,随后指向大门:“滚出去!”
黄昌元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脸上立刻泛红。
黄世贞展开双臂将父亲护在身后,眼圈已红,道:“祖父,你们一定是误会了,父亲也是为了给黄家谋一条生路,除此之外,我们并无其他选择。”
族中长辈目光阴恻恻望来,问道:“若黄家不愿顺从这些条件,你可会与我们共进退?”
黄世贞满含希冀地望向父亲。
黄昌元摇头:“不会。”
周围嘲讽声更盛。
族中长辈继续问:“若我们最后抗争失败,永安郡主砍下屠刀,你可愿与我们同生死?”
“不愿。”黄昌元擡眸道,“我也不支持你们抗争,每人都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族中其他人根本听不下去,叛徒走狗之类的咒骂声四起,甚至有年轻一些控制不住脾气的,看到昔日如天人般的族长露出自私凉薄的一面来,心中唾弃,“呸”的一声,用力朝他吐一摊唾沫。
黄昌元唾面自干。
反倒是黄世贞流泪挡在身前,不忍父亲受辱。
双方谈不拢,族中长老最后冷冷扔下一句:“你已不配再做族长,我们会将你从族中除名。”说罢,大家都从祠堂离开,连他亲生父亲也跟着一起离开,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人群向外散去的时候,黄昌元轻声说了一句:“我只想让你们都活着。”
“哼,匍匐在一个女人脚下活着?抛弃一切活着?还不如一死。”
另一个帮腔:“看看你眼前的牌位,面对黄家列祖列宗,你好好摸着自己的良心。”
“呸!狼心狗肺的东西!”
骂骂咧咧的声音散去,等到人都走光了,祠堂内只剩下黄昌元父子。
黄世贞替父亲不平,这么多年来,父亲对家族尽心尽力,不过这一件事,就惹得他们翻脸不认人。之前陶明惜攻入京城大肆作乱,父亲命族人躲藏家中,大家也没想过反抗,哪怕看到皇上吃亏,也沉默不语。
如今,火烧到自己头上了,倒在父亲面前讲大道理。
他们若真有胆子,就该直接冲到永安郡主面前大放厥词,而不是拿父亲出气。
黄世贞落泪,颤声问:“父亲,我们真的没有其他路可选了?”
黄昌元看儿子一眼,他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说道:“世贞,你要明白一件事,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只有活下去,才有改变的可能,死了,就等于放弃认输。”
“我明白。”黄世贞抱住父亲的手,道,“你一心为黄家谋生路,他们却不领情,只记挂着己身利益。”
黄昌元:“我也没这么高尚,我只是觉得,既然黄家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么,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一番。眼见世道将会大变,我不能带着你和囡囡走上一条黑路。人这辈子,选对人走对路是最重要的,我不喜逆天而为,而且,我信自己的眼光。”
黄世贞哭道:“父亲不是不屑为官吗?”
黄昌元笑了笑,正想跟儿子细说,却见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们看到族人都走光以后,便过来看情况。
黄昌元领着儿子向外走去。
女儿第一个出声:“不管发生什么事,父亲,我永远站你这边。”
黄昌元摸摸她的脑袋,说:“谢谢囡囡。”他又转头望向妻子,柔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俞氏的声音比他更温柔,轻声:“怕你被他们打死,所以急着来收尸。”
黄昌元苦笑:“生气了?”
俞氏也不说生气与否,擡眸看他一眼,反问:“他们骂你了?还朝你吐口水?连你父亲也不认你了?”
黄昌元握住她双手,安慰道:“不用担心。”
“我才不担心,祸害遗千年,你能出什么事?”俞氏撇开脑袋,嘴里说着不对心的话,眼底却还有心疼。她的夫君向来如天人一般,怎能如此被人折辱?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黄昌元将她的手握更紧:“别生气,从前阵子我决定让黄家退隐开始,你就和世贞一起跟我置气。我知道,俞家满门忠烈,陶明惜攻进城后,俞统领就是为保护皇上而死。你不满我的决定,”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过不了这个坎,想保住皇上,我可以试着跟郡主说情。”
俞氏反问:“你若开口保皇上,可会惹来永安郡主猜疑?”
黄昌元沉默不语。
会,肯定会。
太皇太后姓黄,黄家跟皇上本就关系亲厚,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永安郡主也不会完全信任他。
见他沉默,俞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声音朗朗:“你是我夫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我心里,你比皇上更重要。”
黄昌元双手一颤。
俞氏感觉到了,反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每一句话都分外清晰:“昌元,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对我有多重要?”
黄昌元目光沉沉,说:“没有。”
这是他的妻子,他了解她。
她看上去善交际,仿佛跟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其实骨子里极为内敛保守。她不喜欢将感情挂在嘴边,只会默默用行动表示,并非多复杂的理由,只因她会害羞。
就如现在般,她说话时神态认真,可白皙的面皮已慢慢泛红。
让俞氏当着儿女的面说这些话,不是一件易事。即便如此,她仍然一字一句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说:“我尚在闺阁时,曾想象过将来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也许举案齐眉,也许相敬如宾。我也有过少女天真的幻想,梦中看不清面目的粗略身影,待醒后,羞红脸不敢深想。我曾想着,我成亲后与夫君的关系若能如父母那般,便够了。京城多少权贵联姻最后貌合神离,可男人能在外面找解语花消愁,女人却只能困在后宅形如枯木。那时候我想,我不贪心,只求夫君宽容明理,足矣。”
黄昌元温柔望着她。
俞氏回望道:“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幸事,你比我梦中想象得更加完美。你带我接触更多的人事,你放手让我做主内宅甚至外宅的事务,你是我夫君,亦是我的师友,引导我,指点我。嫁给你后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原来能活成这般模样。”
她眸中情意潋滟:“我此生无憾。”
黄昌元抚上妻子面庞,轻言细语:“你脸红了,”他嘴角忍不住笑,看着妻子脸上越来越红,正好,他刚才挨的那两巴掌还火辣辣的,“巧了,我脸上也红,怪不得咱俩是一对。”
俞氏不理他的调笑,红着脸把话说完:“所以,不管这条路有多难,我陪你走下去。”
旁边一对儿女也点头道:“父亲,我们也是。”
黄昌元望着妻子,又望向一双儿女,微微一笑:“我也是,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