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宫墙外一层一层的西北军,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守宫门的侍卫也已被西北军所替换,每进出一人都需严加审查。
王落英坐在案前,细致地往哥窑胆瓶中插花。她微微侧过脑袋,一缕发丝滑落面庞,衬得人比花娇。
现今情势下,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变成最后一日,宫中所有人都情绪低落。此刻,屋中也是一片寂静,侍女们规矩地立在一旁,没人敢说话。
一名小内侍从门外快步走来,他急冲冲停下,跪道:“拜见皇后娘娘。”
王落英手势一顿,漫不经心道:“起来罢。”
“谢皇后娘娘。”小内侍上前两步,将打探来的消息回禀道,“皇上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待在书房,他什么人也没见,只不停地画画。”
王落英继续插花,问道:“皇上愿意过来吗?”
小内侍缩了缩,回道:“皇上说,娘娘若有要事,只管去书房找他,若,若……”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鼓足勇气道,“若还是说些他不爱听的,不说也罢。”
王落英放下花枝,缓缓擡眸望来,喃喃重复道:“他不爱听的?”
小内侍缩着脑袋不敢搭腔。
王落英笑了笑,似自嘲,又似绝望。
才去了陶贼那只饿狼,又来了一头更可怕的猛虎,盘踞身侧,对着皇位虎视眈眈。
直到这一刻,她真正相信杜平对她夫君并无觊觎之意,那个女人眼里只能看到权势,她有了皇位还会再留个碍手碍脚的皇帝?
呵,皇上死了便死了,能死在心爱之人手上说不定还能一偿夙愿呢。至于她自己,死了也不要紧,可她的儿子呢?瑜儿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要一起陪葬?
“娘娘?”
王落英垂眸,淡淡道:“下去吧。”
这边小内侍刚退下,另一头,她的心腹大丫鬟跨进门槛,禀道:“娘娘,国丈爷来了。”
王落英一怔,眼睛慢慢地张大,父亲来了?
她心里一阵慌,但还是定下神来,开口道:“有请。”
不多时,王利便从外殿朝这里走来,他见到女儿的第一反应,便满脸心痛地唤道:“落英,你瘦了,短短时日怎的憔悴至此?”
王落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每天照着镜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本想客客气气问父亲一句,您怎么来了?顺带探听一下外面的消息。
她知道这样做才是最有利的,她明明知道,可却说不出口。
这两日天翻地覆,她满心的疲惫,连伪装的力气也提不上来。于是,王落英沉默地望着父亲,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父亲是怎么进来的?”
父女一场,一句话,便让双方无所遁形。
王利的慈父表情一僵,很快恢复如常,四两拨千斤,道:“自然是走进来的。”
王落英打破砂锅问到底:“宫外是西北军密密麻麻守着,他们为何放父亲进来?”顿了顿,她苦笑,“父亲向来路子宽,看来已跟永安郡主攀上交情了?”
王利斥道:“放肆!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
王落英一生为礼教规矩所缚,她从没学过如何跟长辈顶撞,听闻这句,便立即垂眸不语。
见状,王利放缓了语气:“我知你心中对永安郡主愤恨,可又能如何?如今,西北军听她号令,她手下悍将无数,个个都能把京城铲平,聪明人不能硬来,鸡蛋撞石头只有死路一条。”他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知道这不好受,但人活着,怎可能事事酣畅?连当今圣上都得学会忍。”
王落英看他一眼,仍是没说话。
王利继续道:“爹今日进宫来看你,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落英凝视父亲,轻轻一叹。
这话问得甚有父亲贯来的风格,稍一细想,就能解读出许多种意思来。自从当年被永安郡主点破母亲之死的疑点后,她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摩父亲所思。
王落英先摆手喝退侍女,一时,屋中只余他们父女两人。她说话直接,反问道:“父亲今日来找我,是希望女儿做些什么?”
父女俩双目对视片刻。
王利心如明镜,自然感觉到这些年来女儿跟他关系的疏离。不过,姜是老的辣,他感慨道:“我只是担心你,还有我唯一的外孙。”
听到外孙二字,王落英瞳孔骤缩,瞬时被掐中软肋。
王利叹道:“你觉得永安郡主收拾完权贵后,会如何处置皇室中人?也许死,也许活,可即便能活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人严加看守,一辈子被困在宫中,名为保护,实为□□。”他眸中闪动着关切,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落得如此结局。”
王落英闭了闭眼,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父亲已有良策?”
“唉。”王利重重一叹,上前两步。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递到女儿手上,“只有主动认输才能换来一线生机,你有空多劝劝皇上,最好让皇上写一封罪己诏,以示天下百姓。”
他的手背上爬满一条一条的皱纹,沟壑纵横。这只手覆盖在女儿手背上,用力握住,确保女儿能紧紧把小瓷瓶捏在手心里。
王落英身子轻颤。
她看到父亲掏出这只小瓷瓶的时候,就已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分明已猜到,她满脸不敢置信,仍是问出口来:“里面装的是什么?”
王利颇有深意地望着她,轻拍她的手背两下,安抚道:“你向来聪明,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里面的东西能帮你和瑜儿换来一线生机。”
王落英身子颤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在抖:“我不知道,还请父亲明示。”
王利目光一瞬不瞬,没再说话。
任何一句明示都有可能变成将来的把柄,即便在女儿面前,他也不会说。
“呵。”王落英自嘲一笑,看父亲一眼,又低头看手中的小瓷瓶。她打开瓶盖,轻轻一嗅,然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绝望地闭上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质问道:“这算是你递给永安郡主的投名状?”
王利仍是沉默。
王落英嘲讽道:“你自己想的?还是永安郡主吩咐的?”
王利沉默。
王落英晃了晃小瓷瓶,勾起唇角:“我猜,是父亲你自己想的。你一直就善做决断,也狠得下心,即便我贵为当今皇后,也影响不了你的决定。皇室跟永安郡主之间,想必你已不再犹豫。”
她望着父亲,并没奢望等到任何答复,笑了笑,自顾自说下去:“你背叛皇上,只为在将来谋得更好的位置。你背叛家族,只为自己一个人考虑前程。呵,就如当年你舍弃母亲一样。父亲,事到如今,你就跟女儿说句实话吧,你当年在牢里劝母亲,是不是就如今日劝我一样?只不过,你劝母亲自尽以保全家族名声,而今日,你劝女儿弑君,却是为了自己前途,对吗?”
王利望向她的目光渐渐转冷。
这些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女儿磨砺成另一个人。她已不像闺阁时那样简单,三言两语就能哄过去。
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当朝皇后。
皇后的眼里没有天真,只有怀疑。
王利转开目光,能说什么呢?是他一手送女儿入宫,凡事有利必有弊。
面对父亲的沉默,王落英并不追问。她问出话的这一刻,看清父亲脸上细微表情的瞬间,已经清楚知道了答案。
王落英轻声:“你心里,永远只想着自己。”
王利未做辩驳,这种时候,解释也没用。他转身欲离开,只丢下一句:“你的人生,你自己做决定,我不勉强。”
王落英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听不出这究竟是真心话,还是以退为进。
她不在意真假,她只想当面问一句:“这么多年来,你梦到过母亲吗?夜深人静时,你做过噩梦吗?”
王利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离开宫中。
王落英悲伧一笑,只觉心口冰凉。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挂念着母亲之死,她无数次想象要如何跟父亲摊牌,可真正等到这一刻,竟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颤抖地闭上双眸,挺直背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春风和暖,可吹到她脸上,却是冰寒入骨,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另一头,王利离开皇宫。他行至宫门外,还没靠近自家马车,就见管家搓着手一脸急躁地来回踱步。
王利皱眉,上前问:“你来做什么?”
管家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激动道:“老爷,您可算出来了。”他骑马一路从府中赶来,可惜被堵在宫门外不得入内。他忙道,“府中出事了,少爷撬开锁,从后门爬墙跑出去了,不知去了哪儿。”
王利眼一瞪,急道:“还不快去找!京城拢共就这么大!”
“是,是,已经派人去找了。”
王利凭借对独子的了解,脑海中即刻呈现好几处可能的地方。他弯腰坐进马车,开口吩咐车夫:“往东边那头走。”
先去第一处想到的地方。
可惜,他猜错了,王维熙此刻站在公主府门外。
王维熙纠集一群士子围在公主府外。人一多,胆子就变大,他们把平日里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都在今日实现。这群士子一声声喊着让永安郡主出来,骂她祸国殃民,动乱朝纲。
“出来!”
“永安郡主!请出来!”
“我们要当面对质!”
吵吵嚷嚷的声音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朝他们指指点点。寻常百姓对读书人总有一种敬畏,觉得他们做什么都对。
可这次,京城百姓却不认同。
陶贼攻进城的时候,放纵手下肆意抢掠,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官府根本就管不了,甚至连皇上都遭陶贼挟持,事事都需听陶贼之言。
人人惶恐,都知道要变天了,却不知乱象何时才能结束。
在此危难之际,是永安郡主带着西北军打败陶贼。之后,西北军进城,虽然各处人心忐忑,可西北军不打扰民众不调戏妇女,甚至平时还会帮百姓们搭把手,跟陶贼的军队简直是天壤之别,立马就得了民心。
而且,前日有消息传出,郡主要废除奴制,要求所有权贵和大户人家烧光卖身契,放奴仆自由。
消息一出来,不少人欢呼,心里想着,不愧是平阳公主的女儿啊,跟她母亲一样善良。
永安郡主是在京城长大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这位郡主小时候性子是跋扈了点,可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而且从不欺负弱者。
如今长大了,果然变得懂事了。
有百姓悄悄说:“哼,我看他们将来没有仆役使唤了,这下子急了。”
有士子站得近,闻言后瞪眼斥道:“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了?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王维熙本站在最前面,听到这边有吵闹声,便大步走来。待他一了解情况,解释道:“我们今日来是跟郡主讲道理,并非来惹事,大家误会了。”
“呵,一群人围着讲道理?咋看着像打架呢。”有人嘲讽。
王维熙耐着性子道:“郡主干涉朝政,此乃不合之举,既然不合理,我们便有责任纠正,不能眼看她一错再错。”
旁边的士子可没王公子的好脾气,见反驳的人多了,便带头跟围观者们吵起来,最后口气不屑道:“愚昧刁民,有辱斯文。”
平头百姓家里穷,大都没读过书,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但“刁民”两个字还是能听懂的,再听听这口气,再瞧瞧他们的表情,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是骂人。
一时间,双方便吵起来。
天空灰蒙蒙,似乎随时都会飘下细雨。
杜平本不欲理会,想派人驱散这群士子,可听到外头吵得厉害,她不得已走了出来。
罢了罢了,这也是个机会,把反对者的气焰打下去,于将来也有益处。”吱嘎“一声,大门应声而来。
杜平迎着众目睽睽跨下台阶,目光淡淡朝这群人一扫,霎时间,四周就安静下来。
永安郡主出现之前,众人闹闹哄哄僵持不下。
可等到她出来,这帮士子反而闭紧嘴巴,大家都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担心成为那只宰了用来儆猴的鸡。
杜平身后一个侍卫都没带,独自站于众人前。她目光直视人群,缓缓开口问:“我来了,诸位若是有话,尽管直说。”
士子们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不敢言。
王维熙往前跨几步,第一个站出来,道:“数日前,西北军进驻京城,并团团围住各大家族宅邸,威胁这些家族并向他们索要私产。这些事,可是出于郡主口令?”
朗朗君子,襟怀坦白,每一句话都问得直接。
他语气中并无多少疑惑,似乎话出口前,他已在心中知道答案。他眼中也没掺杂愤慨仇视之情,唯有浓浓的失望溢于言表。
杜平朝他望去。
她与王维熙多年同窗,若凭以前的交情,她本可玩笑一句,小二子,你这傻子又被人当出头鸟来使啦,好事没你份,坏处尽掉你头上。
她了解他的性子,她知道,这位仁兄也明白自己的性子,而且,他并不觉得这是短处,他向来秉持君子坦荡荡,改变不了别人,至少维持自己作风。
杜平心中轻叹一声,可惜,他俩的交情早在多年前就被砸坏了。
有些话,已经不适合说出口。
她一脸光明磊落,扬声道:“你这么说,未免太小看西北军,你将这些英雄儿郎彻底当成我的附庸,是对他们的失敬。他们保家卫国,他们战死沙场,他们有自己的信念,而非被人操纵的牵线木偶。”
短短两句话,便抓住王维熙口中漏洞,堵得他哑口无言。
周围百姓听闻,纷纷赞同道:“对!”“郡主说得是!”“他们都是英雄。”
王维熙自小勇于认错,他张了张嘴,轻声:“抱歉。”
杜平望着他,继续道:“这是大家的决定,而非我一人独专。”
王维熙亦望着她。他没被这番回答带偏,目光如利剑,脸上透出嘲讽之意:“你觉得这是劫富济贫?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侠盗?以武犯禁?”
杜平:“我们对付陶贼的时候,你们额手称庆,不说以武犯禁,如今轮到自己,什么大道理都能摆出来?王公子,你觉得对天下百姓而言,陶明惜和你们的区别在何处?什么是禁?”
她明白,历朝历代,即便快走到覆灭的那一步,既得利益者仍会使尽手段维持自身优势,无关对错,只因立场。
不过,他们终究得明白,天下是多数人的天下,否则,无论斗转星移时光如梭,哪怕再过几百年上千年,多数人会举起武器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杜平本就有心说给众人听,将她在西北的那套思想四处传播。于是她声音明亮,不答反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那些权贵对国家做了有益之事?他们配得上这些拥有吗?我只看到,他们长年累月地侵占本该属于国家和百姓的东西。不是西北军强盗,而是他们太贪心,所以,应将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都还回来。”
王维熙无力辩驳:“他们的先人都于国有益,帮着□□皇帝开创盛世,这些土地和钱财,本就属于他们。”
杜平挑眉:“他们的先人占据高位是凭借功绩,那他们自己呢?先人有功劳,已从□□皇帝那里得到应得的,怎么,必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地享受好处?只因先人有功,所以天下苍生都得一辈子供养这些蛀虫?”
王维熙沉默。
杜平逼他回答,朗声问道:“不知王公子如何以为?这公平吗?”
不待王维熙回答,周围的百姓最先按奈不住,扯着嗓门回道:“不公平!”“不公平!”
从来没人对百姓说过这些话,他们也从未考虑过公平之事,只觉得跪了一辈子,祖祖孙孙都是脚下的泥,那些贵人是天上的云,触碰不得。
他们一直被这么教着长大,没想过究竟是不是有道理。
一代传一代,也就习以为常。
习惯做人奴才,习惯仰头看人,习惯被人欺凌。
直至陶贼攻入京城,把权贵的面具在百姓面前撕开一道口子,原来,这些权贵也会跪着讨好人,也会战战兢兢,骨子里跟他们都一样。
今日,永安郡主在他们面前打开一扇窗。
他们终于明白,遇到不平之事,原来可以反抗。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振臂挥舞,嚷道:“不公平!”“不公平!”
百姓的声势顿时压过这群士子,惹得他们心惊胆战,紧紧靠在一起,连给王维熙帮腔也不敢。来此之前,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责问永安郡主,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有王维熙仍屹立最前方。
他不惧不怕,擡眸凝视眼前人,道:“郡主想激起民怨?”
杜平眼睛注视着他,擡了擡手,四周的声音便渐渐消下去。她否认,语气平静地说:“不,我只是想开启民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