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熙缄默不语。
正在此刻,王利总算从别处找到了这里。他远远看到这里围着这许多人,就心道糟了,人肯定在这儿。
他这儿子脑袋一根筋,要说笨,那肯定不至于,维熙这孩子念书一直都厉害。可真要说他聪明,他这当爹的又不能昧着良心同意。
看看他今日干的什么糟心事儿?
当今局势,他今日哪怕惹得是皇帝都能遮掩过去,偏偏不长眼,来惹京城最厉害最招惹不得的人。
只求永安郡主高擡贵手,别借此事开刀清算。
王利顾不得体面,挤着人群缝隙钻进来,一上前,就对着儿子狠狠一巴掌,骂道:“孽障!你来添什么乱?”
杜平目光一闪,没插手,沉默望着眼前这幕“严父训子”。
王维熙冷冷望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已经攀上永安郡主,为此不惜出卖家族。他本来心中正激烈斗争,不停思索方才的对话是否有道理,可被父亲这么一打,愤恨压过一切。
他转向永安,大声道:“你觉得你都是对的?我看未必。为了达成你所做的,值得流这么多血?如果你想错算错呢?流出来的血还能灌回去?”
王利心急如焚,恨不得把他舌头给剪了。登时又反手一巴掌,喝道:“你还敢说!”
王维熙怒目而视,不退缩。
杜平声音悠悠响起:“王公子,你觉得是君王为百姓而存在?还是百姓为君王而存在?”
王维熙语噎。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道理他懂。
杜平接着说:“天下苍生皆为君王子民,若百姓吃苦遭罪,那便是君王失责。不单单是君王,而是整个朝廷的失责。若只能让国家越变越坏,这样的朝廷还有存在必要吗?当然,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可朝廷至少要有纠正和改错的能力,明知是错的,却依旧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朝廷留着何用?”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一顿。
天上飘下第一滴细雨,正巧落在她眉心,随即,雨丝风片纷纷扬扬,顺着天际往下落。
杜平迈下一步台阶,目光湛然有神:“他们做不到,那我来。”
四周一片安静,无数双眼睛望来。
王利最先反应,立刻赞道:“郡主以天下为己任,志存高远,对苍生怜悯仁慈,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王维熙唾弃地朝父亲瞥去。
杜平:“他们凭借权势赚取天下之利,却只用来修建自家华屋万间,对着坎坷道路和茅屋危房视而不见,且过得心安理得。天下财富乃是天下人共同创造,理应属于天下人,银钱如是,土地亦是,这才是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话音一落,百姓们顿时欢呼四起,声音几乎要掀翻这块街区的天顶。
士子们心中不服,都想反驳这段歪理,想说祖祖辈辈传承下来,都没这样的说法,这世道本就该有能者居之,有能者庇护子孙后代又有何错?
可惜,民意大过天,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不敢多说。
连王利也沉默,许久,等周围声音稍静下来一些,他挤出笑,附和道:“郡主说的是。”
王维熙环视一圈激动的百姓,目光又定在随他一起来讨说法的士子们,他一眼一眼望过去,看到他们紧闭嘴巴的模样,自嘲一笑。
呵,这就是他的“同伴”,他曾以为读过书的人总会更明理些,原来不是。
他们所谓的信念在强权下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怨不得永安看不上他们,可笑,实在可笑。
王维熙转身一步,正面朝着父亲,牢牢注视。
父亲予他有生恩养恩,他欠父亲良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
年幼时,父亲在他心中如苍穹般高大伟岸,镂花金圆的朝带绑在腰间,昭示着地位显赫。他曾梦想有朝一日跟随父亲的脚步入朝为官,让人夸赞一声“虎父无犬子”,为此,他勤学不缀寒窗苦读。
那么,是从何时起,他看父亲的目光变得渐渐不同?
王维熙静静地想,也许是从永安点破母亲之死的蹊跷开始,他注意到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父亲另一面。
父亲聪慧能干,却也趋炎附势。
在父亲眼里,这世上最重要的便是自己。家族名誉往后靠,连天下太平也能置之不理。
“呵。”王维熙忽地笑起来,心底五味陈杂,眼里流露出复杂情绪。他一字一顿道:“父亲,你错了。”
说罢,他擡手狠狠自扇一巴掌,他打自己的力道比刚才王利更甚。顷刻间,嘴角渗出血来。
众人皆呆住。
王利欲拦住,已经来不及,手就僵在半空中。
王维熙:“你是父,我是子,即便你错大过天,我也不能对父亲无礼,不过,我可以代你受过。父亲,你如今行事是在助纣为孽,永安郡主也许本意是好,可是,她欲在天下再起纷争,肯定是错的。”
说罢,王维熙擡脚往前走去。
杜平站在原地不动,看他越走越近,目光也随之转冷,开口道:“停下,给我回去。”
王维熙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忽然,他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冲向前方,飞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永安就刺过去。
不断有人惊呼,可阻止不及。
王利脸色瞬间惨白。
杜平一开始就盯住他的动作,自不会漏过这柄匕首。她面不改色,擡腿踢向对方手腕,匕首立时脱离手中,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最后“锵”的一声摔在地上。
王维熙另一只手握住被踢的手腕,一瞬不瞬凝视她。
杜平淡淡道:“你忘了?从小到大,你从没打赢过我。”
“记得。”王维熙无力一笑,眸中也带着笑意,“我还记得,论辩我也没赢过你。”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作罢既往不咎,你回去,别再犯傻。”说完,她转身就往府中走去。刚跨进门槛,只闻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不过你,不代表我认同你。永安,你错了。”
话音刚落,只闻巨大一声“咚”响,连地面都微微一颤。
杜平停下脚步。
紧接着,传来王利悲伧喊叫之声:“维熙!”
杜平心中若有所感,转身望过去,只见地上一滩鲜血赤目惊心,顺着台阶的缝隙将白玉石染成一片红。王维熙双眼紧闭,脑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刚才还能说话能走路的一个人,此时已奄奄一息。
王维熙脸孔上鲜血满面,正好映入她的眼帘。
动静太大,守在公主府内外的侍卫一时间都赶过来,将此处的人都团团围住。元青也赶至,他将情形一眼收入眼底,走到郡主身旁,轻声问:“没事吧?”
杜平嘴唇动了动,声音更轻:“没事。”
说话时,她目光仍望着地上那人。她知道,救不回来了。
王利踉跄脚步上前,扑到儿子身上,痛哭着抱起他的脑袋,哽咽道:“爹带你去看大夫,撑住,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王维熙凝视父亲,目光已涣散,撑着最后一口气:“你们……有你们的道,我也有……我的……”
最后那个“道”字,终是来不及说出口。
他死了。
王利泪流满面,他万分悲痛下还是注意到了头顶视线。王利闭了闭眼,朝永安郡主跪下,磕头请罪道:“我儿对您不敬,可他已用性命相抵,还望郡主饶恕。”
一句话,便将王维熙因反对而自尽的行为,修饰成谢罪自尽。
杜平没有反驳,只一句:“好。”
“谢郡主宽宏大量。”王利磕完头,便吃力地将儿子尸体负于背上。
这一瞬间,平日里昂首挺胸走路的王阁老仿佛被压垮了,他的腰躯佝偻弯折,连带神情都枯朽苍老。他一步一步往自家马车走去,走路时侧过头,对搁在肩膀上的脑袋开口:“别怕,爹带你回家。”
淌过皱纹的泪水已干涸,他没有再哭,可神色比哭时更绝望。
他的声音很温和,是多年不曾有的温和,可惜,他说话的对象再也听不到了。
围观人群看得呆住,自动自发让开一条通道。
这可不是小事!
京城人都知道,王阁老子嗣不旺,王公子是他仅存的一根独苗苗。
杜平一动不能动,盯住这位失去独子的父亲背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雨中:“刚才我背对着他,所以没看到,你就站在他身后,为什么不阻止?”
王利停住脚步,顿了顿,回头道:“来不及了……”
这句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自尽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走上这条路来不及。
无论他心中如何作想,此刻,王利眼中的疼痛切切实实,让人不忍继续追问。
杜平面无表情盯住他,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怀疑和愤慨。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行,王利是支持她的人,不能对他出手,以如今的形势,她不适合也不能对他们父子间的事指手画脚,只有弊没有利。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情感上,她眼前不断回放幼时和小二子同窗读书的画面。
杜平视线落到王利肩上的那张脸,然后缓缓上移,望进王利眸底。
王利亦回视她,双眸黑沉沉。
雨水滴落在杜平眼角,顺着面庞缓缓下流,看上去与眼泪无异。许久,她终开口道:“节哀顺变。”
“谢郡主关心。”
雨势变大了,淅淅沥沥,将台阶上的血迹渐渐冲淡,一丝一缕的红色化于雨水中,流淌悠远。
没多久,血水都被冲干净了。
人群散去,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