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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2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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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今日穿了件圆口领的窄袖骑装,黑底腰带上用金丝绣着简洁纹路,将腰肢束得愈发纤细。她脸上脂粉未施,额头上还蒙着一层薄汗,整个人都是生机勃勃。

    与此相反,他却行将就木,连身上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李承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道:“说的是,万岁不过是句戏言,可做皇帝的总忍不住当真。”

    杜平接不上话,张了张嘴,又闭上。

    李承业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相对,屋子里竟比一个人独处更显安静。

    李承业打破沉默:“朕还能活多久?”

    杜平:“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李承业又是一阵沉默,他接着问:“那皇后太子呢?宫里其他人呢?你怎么安排?”

    杜平:“你可以继续跟他们一起生活,我在宫外安排好住处,保你们富贵一生。”顿了顿,她迎上皇帝的目光,“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年少时曾说,愿将一生寄情于画,以后,你自由了。”

    李承业嘲讽道:“朕需要跟你道谢吗?”

    杜平听出讽意,看他一眼,随后闭嘴不语。她目光向其他地方转去,忽地一怔,呆呆望向案上的画纸。

    李承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笑道:“画得像吗?”

    杜平怔怔道:“像。”

    自幼时起,他每次替她画像,从来都不需要对着人画,仿佛脑子里藏着各式各样的永安,每次都能将她的神韵勾勒得一丝不差。

    李承业笑意温柔地望着画像:“朕也觉得像。”

    杜平很久没说话,她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拔|出来,轻声问:“表哥,你想要什么条件,尽可提出来。可以答应的,我都能答应你。”

    李承业转头打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叹道:“让朕想想。”

    杜平:“好,我等你想好。”

    李承业从窗边走回椅子前,他擡手拿起茶壶,分别朝两只茶盏中斟七分满。

    茶香袅袅,这是他最喜欢的茶,也是平儿最喜欢的。这是他俩年少养成的习惯,那时候的平儿,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总会爱屋及乌跟着一起喜欢。

    倒完后,李承业放下茶壶,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许久不见,可愿陪朕喝一杯?”

    杜平闻到熟悉的茶香,神色放松了些。

    她凝视茶杯一瞬,又擡头看他,笑了笑:“好。”

    一举一动都仿佛在眼前被放缓。

    李承业看着她伸出手,看着她拿起茶盏,看着她递到嘴边……他心头一颤,突然开口唤道:“平儿。”

    杜平停下动作,嘴角笑意已淡去。

    李承业镇定开口:“宗室其他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贬为庶民,留给他们些防身钱,各自凭手段谋生。”杜平理所当然道,“他们有手有脚,会读会写,自己能养活自己。”

    李承业不赞同:“你这是把李家的面子扔在地上踩,你自己踩还不够,甚至要让全天下的人来踩。”

    杜平振振有词:“他们四肢俱全却活得像个废人一样,只懂得接受供养,却不知生计,这才是把李家的面子扔地上踩。”

    李承业看她一眼。

    杜平见他又不高兴,又低下脑袋喝茶,不去看他。

    “等等,”李承业看她的双唇快碰到茶水,只觉心乱如麻,插嘴道,“茶冷了,还是换一杯罢。”

    杜平眼都不擡,淡淡道:“没关系,还热着。”

    “换一杯。”李承业道。

    杜平擡眸望来。

    李承业伸手捏住她手腕,一把夺下茶盏,以平铺直叙的语气道:“这杯凉了,重新倒一杯。”随即将这杯茶置于桌案。

    茶面上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飘飘袅袅。

    李承业垂眸,避开对面射来的视线,拿起茶壶欲再斟一盏,却被杜平按住手。她的手心很热,力道极大,压得他一动不能动。

    杜平轻声:“算了,不用了。”

    李承业仍垂眸不语。

    杜平一瞬不瞬望着他,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她竭力往下压的手掌带着一丝轻颤,问:“为什么?”

    李承业听出她语气中的晦涩压抑,缓缓擡眸。

    “为什么拦住我?”杜平自嘲地笑了笑,“这样不就前功尽弃了?”

    她的声音很轻,眼眶微微泛红:“你都快成功了,为什么还拦我?”

    李承业凝视她双眸,依稀又看到小时候那个倔强的身影,他不由放柔语气道:“你从始至终没疑朕,朕不该如此。”

    杜平盯住他:“谁给你的毒药?”

    李承业微微一笑:“追究这个并无意义。”

    杜平沉默片刻:“藏不住的,事情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李承业:“算朕求你,别查了,就此揭过罢。”

    杜平轻声反问:“杀人未遂是可以就此揭过的事?成功了,我需付出性命,失败了,却要我既往不咎?我每退一步都会助长对方的气焰,事情若传出去,就会有人以为尝试杀我也没大碍,到时候只要找对人求情就行。”

    她定定望来,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事儿没法翻篇。”

    李承业忽地一叹:“是啊,你从来都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小时候连平阳姑姑求情都不管用。”他垂眸盯住桌上的茶盏,沉默片刻,骤然伸出手拿起片刻前刚被他压下的那杯,毫不犹豫地仰头就喝。

    杜平措手不及,阻拦时已迟一步,眼睁睁见他抿下一口。杜平急忙去拍落杯盏,却被李承业提前防备,后退两步,避开她的手。

    杜平惊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她转头就往外喊,“太医!”

    “不用。”李承业的声音恰好盖过这声“太医”。他脸上毫无惊惧之色,镇定自若道:“你今日进宫前就没想过吗?事到如今,朕跟你之间也许只能活一个。”

    杜平的心不断往下沉。

    进宫之前,她还想一定要替他安排万全退路,还想劝他宽心,人生很长,只当从头来过。

    她感到指尖冰凉,稍稍动了动手,又握紧成拳,问:“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李承业笑意温柔,感慨道:“若我只是李承业,活着很好;可朕是皇帝,李家没有跪着活的皇帝。”

    杜平呼吸微颤:“你不用跪,你依然保有尊严,没人敢对你不敬。”

    李承业摇了摇头,道:“李家江山在朕手里丢失,而朕却继续活下去,”他目光坚定,一瞬不瞬道,“这就是耻辱,朕不能让先祖蒙羞。”

    说罢,他又擡手把茶端到嘴边。

    杜平身子飞快前倾,一把捏住他手腕。

    李承业:“放手。”

    杜平一动不动,依旧紧紧捏住。

    李承业:”别天真了,你该明白,朕死了,才是皆大欢喜。最太平的改朝换代方式,便是让朕写罪己诏,然后自动退位。呵,可朕若活着,死也不会做丢李家脸面的事。只有朕死了,你才可以放手伪造,朕也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指责诏书是假的。”

    他边说边扯开杜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仰头把整被茶都饮尽,吞咽下喉,再无转圜余地。

    杜平没有再拦。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李承业将茶盏倒置,里面一滴不剩。他笑道:“看,这就结束了。”

    杜平缓缓收手,闭了闭眼:“你今日许我进宫,就是为了死在我面前?”

    “那倒不是,一开始也没想着死。”李承业道,“可就如你所说,谋杀未遂不是能轻易揭过的小事,可朕以命相抵,你是否愿意高擡贵手?”

    杜平望着他,眼睛有点热。

    能让表哥做到这地步,她心里明白,那个人不是皇后,便是太子。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把猜测都咽进肚子里,轻声应许:“好。”

    李承业微微一笑:“记得你说过的,放过朕的家人,让他们得以善终。至于宗室,朕死后也管不着了,可你要记得,你能有今日,多少沾了李家的光,要对得起良心,给他们留条活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他们一把。”

    杜平再也控制不住,眼角滑下一滴泪。她仰起脑袋,擡手遮住双眸,更多的泪水从手掌下沿滑落。

    她不想哭的。

    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毒药是他自己喝的,可逼他走到这地步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别哭,不是你的错。”李承业凝视她的眼泪,开口道,“不是你逼朕死,是朕自己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攻入京城,是朕无能,将李家天下葬送于手。”

    杜平泪眼朦胧,她放下双手问:“你有什么遗愿?”

    “也许你真能开创盛世,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盛世,可惜,朕看不到了。”李承业长叹一声,开口逐客,“你走吧,最后的时间,朕想一个人待着。”

    杜平仍站在原地。

    李承业从案上拿起玉玺,朝她丢过去。

    他扔得很准,杜平微微擡起手,便接在手心。

    “拿去吧,你伪造罪己诏的时候能用上。”李承业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杜平不否认:“好。”

    李承业深深看她一眼,心头涌上浓重的悲哀。他又低头注视这副快要完成的画作,此时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在死前完成这幅画,然后带着它一起离开。

    李承业再次拿起画笔,头也不擡地问:“还不走?”

    杜平目光从画像移到他脸上,儿时记忆翻涌而出,她轻唤一声:“承业哥哥,对不起。”

    听到这声熟悉的称呼,李承业擡头,笑了笑。

    那么多年了,自他大婚以后,再也没听她如此唤过。

    可惜,他快死了。

    李承业又低下头,专心拿笔作画,嘴里淡淡开口:“别这么叫我,你不是我的平儿。”

    他小心翼翼地描绘画中人,将小女孩每根发丝都勾得纤毫分明,道:“当年那个哭着命令我不准喜欢其他人的平儿,早已经死了。我答应了她,也做到了。可惜,那个爱我至深的平儿,早已在岁月荏苒中不复存在。”

    他这辈子,只等待过一个女孩,从她年幼懵懂等到亭亭玉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他终究错过了那个女孩。

    “你仍是杜平,却不是我的平儿。”李承业没再擡头看她,眼里只容得下画上栩栩如生的小女孩,他声音转冷,“出去,我跟你情分已尽,我不愿死在你面前。”

    杜平最后看他一眼,泪水盈满双眸。

    她没再挽留,也没道歉,甚至连哭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不想惊动任何人。

    这是她做的决定,理所当然该承担这个后果。

    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两全?

    杜平默默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她跨出门槛,轻轻阖上门,彻底阻隔自己望向屋内的视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门关上的那一刻,李承业落下泪水。

    他一边落泪一边将这幅画完成,然后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不知道喝下的是什么毒药,但已感到胸闷气短,方才一直强忍着,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虚弱。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画稿。

    画稿摊开,这些分明都是杜平从女童到少女不同年龄阶段的画像,一张一张看过去,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缓缓长大。

    最后一张,是杜平身着凤冠霞帔的姿态,她面露羞涩,眼底尽是脉脉情意。

    那年,她成婚的大好日子,李承业并未到场,他嫉妒得发狂,独自在书房喝了一夜闷酒。这幅画,是他凭着想象画出来的,想象着平儿若是嫁给他,必定是这般模样。

    李承业拿出火折子,点燃这叠画稿,凝视着明黄色火焰越烧越烈。

    忽然,他感到一阵心悸,捂住胸口直挺挺地倒下去,就此没有了呼吸。

    他至死都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那堆被燃烧的画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