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王落英一身盛装打扮款款而来。厚重的脂粉掩饰她憔悴面容,奢华的服饰发冠衬托她气势雍容。与此相反,杜平脸上干干净净,连衣服也简单。
两个女人彼此对视片刻。
杜平没有行礼。
王落英也没讨好半句,甚至连笑容都欠奉。
杜平看她一眼,侧身指向一旁:“你去看看他。”
王落英朝软塌一瞥,只一眼就收回目光,望着杜平嘲讽道:“他也算得偿所愿了,爱着你想着你盼着你,哈,结果把命都给盼没了。”
杜平静静望着她。
王落英:“郡主真是好本事,勾得我夫君赴死,诱得我父亲反叛,这天下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杜平不搭理她的冷嘲热讽,单刀直入道:“毒药是你给的?”
王落英脸色微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毒药?什么毒药?我今日只给皇上送过茶。”
杜平不理会她的解释,自顾自说下去:“他说,他以命相抵,让我不要追究。”
王落英不敢置信得睁大眼,立刻息了声音。
杜平:“毒药的事,他不肯牵扯到你身上,一力担下。然后,他主动喝下毒药,交出玉玺,只求妻儿得以善终。多年来,你也许一直对他心存不满,觉得他不够爱你,可你呢?你爱他了吗?表哥从来都不傻,他这人只是太念旧太温柔,即便心里都清楚,他仍愿意以命相护。”
她将视线从李承业转到皇后脸上,定定望着她,问:“够吗?”
王落英神色震动,后退一步。
杜平不放过她,继续问:“对你而言,他的性命够吗?”
王落英转头凝视尸体,垂眸恳求:“我想单独跟他处一会儿,好吗?”
杜平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走去,替她阖上门。
一等永安郡主离开,王落英苦苦忍耐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一串串滴在尸体上。她擡头轻轻抚摸夫君的面孔,从熟悉的眉眼到鼻子,再到嘴。纤细的手指在李承业双唇上来回摩擦,她闭上眼,俯身落下轻轻一吻。
尸体已经凉了,逐渐变得僵硬。
王落英痴痴地笑,笑中带泪:“我早就爱上你了,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自尊不允许你知道,我努力维持皇后的本分,不敢逾越半步。虽然很多话你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你的平儿。”
她对他的感情是求而不得,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同时也是骄傲不屑,是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王落英抱住夫君的尸体,又笑又哭:“傻子,有你这么做皇帝的?皇帝不都是把罪责往外推,然后来一句君王掩面救不得?你分明不爱我,又何必为我顶罪?”
眼泪将她整张脸都浸湿,王落英擡手擦去,悲伤道:“呵,她问我够不够?”刚擦干的眼泪又直直流下,她深情相望,“够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
她握住李承业的手,发誓道:“我会照顾瑜儿,连带你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杜平站在廊下,望着远方苍穹无边无际,心绪也随之飞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脚步声,便回眸望去,只见眼前女人双眸红肿,脸上憔悴再也藏不住。
“告别完了?”
王落英点点头,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和太子?”
杜平心中早有主意,问道:“你觉得西北如何?那里天高地阔民风淳朴,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过去的身份,周围人都会以平常心相待。”
王落英颔首:“好,无论去哪里总比京城好,留在这儿只会成为靶子,若不断有人利用瑜儿想复辟,终有一天你会忍无可忍下杀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杜平并没否认此言。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如果你不忍太子就此埋没,希望他将来能步入官场,我也不阻止。不过,将来的天下跟过去大不同,你们可以去西北看看,那就是我希望的样子。”
王落英诧异道:“让瑜儿当官?你不会怕?”她以为富贵闲散一生已是最好的结局。
杜平扬眉反问:“我怕什么?我行的端坐的正,不会拒绝任何有能力且跟志向相同的人。天下不是一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王落英沉默,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所以你赢了。”
两人一时无言,都沉默地望向天空,落霞隐隐约约,天际透出一丝红。
杜平轻声道:“你信吗?我没想过让他死。”
“我信。”王落英苦笑,“他那么好一个人,你不舍得。”
杜平沉默。
片刻后,她开口道:“能走到今日,这个天下已付出无数代价,包括他。我会永远记得,新的天下建立在他的尸骨之上,我发誓,我绝不会走偏路。”
皇帝驾崩的消息已传开。
太上皇乍闻噩耗,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差点踉跄摔倒在地。他扶住桌案,两只眼睛浑浑噩噩,喃喃自语:“死了?承业死了?被杜平杀了?”他一把将桌上的摆设都抹开,乒里乓啷破碎声不绝于耳,他骤然大喊,“不可能!杜平下不了手!”
周围稀稀落落的哭声响起,没人敢来相劝。
太上皇无力地一屁股坐倒,悲伧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心里清楚,没人敢拿皇帝驾崩的大事来说谎。
这是真的,皇帝死了,他儿子死了,真的死了。
杜平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小在李家蒙荫庇佑下长大,到头来,这只白眼狼吃干抹净反了李家,还敢自立山头!
老天爷怎么不劈死她!
太上皇望向四周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怒从心头起,都是一群废物,出事了什么用都派不上。他喝道:“都滚出去!”
话音一落,这些内侍和宫女都纷纷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他一人。
太上皇跛着脚走到破碎的瓷片前,蹲下身子,拿起看上去最锋利的一块,对准手腕比了比。
他不想活着受人折辱。
泪水滑下面颊,他心中有恐惧,亦有痛恨。拿着瓷片的那只手不停颤抖,迟迟不敢下手。他闭上眼,心一横往下划,刚划出一道痕就痛得他松手。
鲜血浅浅地渗出伤口。
太上皇自嘲一笑,扔开了手中瓷片。“咣”的一声,瓷片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才落在地面。
曾经父皇评价他胆小怕事,他一直不肯承认,觉得自己只是为人处世谨慎了些。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父皇眼光准,看看,一到生死关头,这毛病不就出来了?
他低头去看那只瘸脚,眼中满是对自己的憎恶。只要这条腿还瘸着,他就构不成威胁。当年,他因为这只脚错失皇位,可如今,他要靠着这只脚茍延残喘?
呵,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他不过是个胆小鬼。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声,大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跨入门槛后又反手将门关上。
杜平环顾一室狼藉,目光最终定在他手腕伤口,开口问道:“需要唤太医吗?”
虽只是小伤,可她这位舅舅过惯了富贵日子,应该没吃过这种苦,再小的伤口也需要包扎。
太上皇不答反笑,脸上写满嘲讽:“这皇宫究竟是李家的?还是你的?看看,现在不管你走到哪座宫室,连通报都免了。”
杜平叹一口气。
她蹲下身子,掏出自己的帕子盖住伤口,目光与舅舅平视,问道:“活着不好吗?”
太上皇皮笑肉不笑:“像你如今这般,大权在握地活着,肯定好啊。只不过,先帝跟你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恨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掐死你这只白眼狼?”
杜平神色淡定,回道:“李家已经走到头了,不是我,也会是别人。由我来做这件事,才会念旧情,才可以给李家诸人更好的安排。”
太上皇目眦欲裂,狠狠一巴掌扇去:“不要脸!还承业命来!”
这畜生说话颠倒黑白!孰不可忍!
距离太近,杜平一下子没避开,生生受了一巴掌。
她被打偏了脸,缓缓转回来,不为所动地说下去:“舅舅若是愿意活,我可以安排个闲散职位,让你安享天年。若是宁可死,我也不好阻拦,不过你也知道国库空虚,不管死了谁,不管地位有多尊贵,我也没多余的银两风光大葬。”
太上皇气得又想打她一巴掌。
这一回,杜平有了防备,起身后退一步,居高临下看他:“今日舅舅情绪激动,不宜多谈。等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派人告诉我。”
“畜生!你不配喊我舅舅!”太上皇扶着桌子起身,想追过来打。以杜平的身手,他自是半点便宜也占不着,无计可施之下,他愤而踢出一脚,将满地瓷碎片向对面踹去。
此举伤人又伤己,杜平倒是避开了,可他的脚指头也跟着划破。这下刺得深了,他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杜平无奈,转身向外走:“你好好休息,我替你传太医。”
她吩咐好内侍,便离开此处宫室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她来到皇太后宫前,只见大门敞开,门里门外跪了一地宫女,处处是哭声。
杜平眉目微动,大步向前走去,询问道:“怎么了?”
宫女们纷纷朝她行礼,官衔最高的女官急忙禀告:“皇太后悬梁自尽了。”
闻言,杜平脚步一顿,然后更快地朝屋内走去。
董氏的尸体已被安放在床上。
她应该是一听到承业的死讯,就决然自尽了。
杜平静静望着她,突然想起很多旧事。当年,这女人为承业不惜派人刺杀她,可惜功败垂成,之后又被罚去冷宫,一直到承业登基才恢复尊荣。本该是享晚福的年纪,却碰上这等灭国大事。
她曾经以为,这女人进宫以后,已被这堵红墙磨灭了性情,眼中只剩富贵权力。可到最后关头,她毫不犹豫地自尽追随儿子脚步,不禁让人想起了尚在闺阁中的董氏。
那个提笔写下“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的少女,那个被皇帝挑选为太子妃的少女。
也许,这才是董氏。
可惜,这么多年来,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杜平轻声:“好好安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