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太阳已沉没一半,绚丽红霞铺天盖地映入眼帘,形状多变,惹人驻足观望。
太皇太后站在宫门前,擡头仰望日落西山之景,忍不住叹道:“真是好看啊,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连皇上都驾崩了,怕快轮到哀家了。”
话音一落,立刻有宫女跪下,哭道:“娘娘,您快别这么说,您定会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尽说孩子话,这世间,唯有天地能永恒。人啊,不管身份有多高,与天地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总是会死的,或迟或早而已。”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轻声哭泣。
太皇太后摇头道:“哭什么?哀家活到这把年纪,即便死了也不算亏。”
身旁的女官听不下去,拿起一件薄衣披在她肩上,扯开话题:“太阳一落山天就变凉了,晚风也跟着起来,您小心身子。”
太皇太后把衣服推开:“立夏都过了,还凉什么,让哀家多站会儿,说不定有客人来呢?”
女官蹙眉,不赞同道:“哪有什么……”
话至一半,只见前方一女子身影缓缓靠近,不多久就站在台阶下。女官连忙噤声,神色却更加戒备,带着其他宫女行礼:“拜见永安郡主。”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瞧,哀家的客人这不是来了?”
杜平站在台阶下,朝上方遥遥一拜:“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折寿了,今日受郡主一拜,相当于受下任皇帝之礼?”
杜平对这番试探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回道:“天下大多是子不类父,皇室尤甚。李家称帝至今,我仍未见过有谁能胜过高祖皇帝,既然生再多的皇子也不能保证大业有继,那么,不如扩大挑选范围。”她目光清澄,毫不动摇地朝上方望去,“所以,不会再有下一任皇帝。”
太皇太后骤然陷入沉默,看着她一步一台阶往上走。
杜平站停在她面前,双目对视。
太皇太后忽问道:“你舍得?这天下几乎已到你手上了,你只需要点个头就成了。”
杜平不被诱惑,坚定道:“您说笑了,这天下从来都不是我的,也不是李家的。这天下,本就属于万众苍生。”
太皇太后一怔,目光认真打量她,评价道:“这点上你不像你母亲,也不像你外祖母,甚至不像你外祖父,李家就没个人会像你如此想。”
杜平:“嗯,我比他们谦虚。古人常言,骄者必败。”
太皇太后被这话咯咯逗笑,笑到后面又透出一股苍凉来。是啊,他们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她手指顺着目光虚虚一指,意味深长道:“你眼睛有点肿。”
杜平承认道:“皇上的死在我意料之外。”
太皇太后:“你这孩子,说话倒是实诚。不过,你选了这条路,将来也许会有更多的意外,孤家寡人这四个人可不是随便说说。”
“我不是一个人,有许多人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不算孤家寡人。”杜平道。
太皇太后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又望向逐渐昏暗的天空,叹道:“好了,你就直说吧,你给老太婆安排了什么后路?三尺白绫?还是鸩酒一杯?”
杜平问道:“您想要什么结局?”
太皇太后讶异道:“还能选不成?”
杜平:“能答应的,我尽量答应。”
太皇太后这回是真惊讶了,这孩子比她想象得更厚道。她以为,当年先帝封她为后挡住平阳公主的路,占了她外祖母的位置,会让小姑娘怀恨在心。
不料,永安郡主竟不在意。
太皇太后苦笑,唉,是她魔障了,这位永安郡主若肚量如她猜测那么小,也赢不到最后。她道:“哀家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早就腻了,你得安排个养老的好去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杜平颔首:“好。”
太皇太后笑了笑:“哀家享了一辈子的富贵,过不惯苦日子,你不会在吃穿上亏待吧?”
“不会。”
太皇太后满意道:“那哀家就放心了。”
杜平安排完宫里的事,便擡脚离开。她脸上表情辨不出喜怒,眼睛望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和承业幼时的画面还在眼前徘徊,一眨眼,连尸体都已冰冷。
杜平跨出宫门口那刻,突然目光一顿,脚步也顿了顿,随后继续往外走。
前方不远处,等候她的马车依旧在那,可车夫却换了一个人。
元青头戴一顶蓑笠,半遮脸庞只露出高挺的鼻尖和淡淡唇色。他身子微微向后靠,一只脚踩在车板上,另一条结实的长腿悬挂半空。
他似有所感,转过头望向杜平,然后站了起来。
杜平几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元青:“我来接你回家。”
杜平一眼瞥去:“你可不像这么闲的人。”
“越到最后关头越不可放松,狗急都会跳墙,何况是人?”元青解释道,“虽各处都有我们的人把守,可那群人被你逼急了,总会找漏洞暗杀。”
最后一句他没好意思说,只有自己来保护才能放心。
杜平笑了笑,神色已恢复如常:“是是是,大将军说得都对。”
元青看她一眼:“如果心里不舒服,不用勉强自己笑。”
杜平的笑意僵在脸上。
元青已坐回车夫的位置,开口道:“上车。”
杜平无奈地看他一眼,便擡脚坐上了马车。既然师兄甘为马前卒,她也就不客气了。
一路上,车子行驶平缓。杜平颇感意外,不想师兄的驾车本事比想象中好,她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好奇道:“你什么时候学的驾车?”
元青车驾得稳,声音也稳:“没学,看看就会了。”
杜平无言以对:“……”
她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望去,目睹天色渐渐转黑,路边已有些小贩开始摆出夜摊了。眼见离公主府越来越近,她忽然开口:“我不想回去。”
元青勒住马势,回眸望去,目光似能将她看穿:“这么难过吗?”
杜平眼底有黑压压的情绪翻滚,她轻声:“很难过很难过。”
元青又转过身子,拉起缰绳问:“想去哪里?”
“……不知道。”
元青略一颔首:“我知道了。”
他手臂微微用力一拉,马头就调转方向偏离回家的路,马蹄又慢速小跑起来,带动着车身向远方行驶。
马车停在灵佛寺门前。
杜平两只脚才跨下马车,看着大门前的匾额,顿时一怔。她侧过脑袋问:“怎么来这儿了?”
“你不是不知道去哪里吗?我帮你决定。”
说完,元青拿下头顶戴着的蓑笠,一把扣在她脑袋上。
宽大的帽檐遮住她大半张脸。
杜平擡手扶住蓑笠,问道:“怎么了?”
“你现在只想安静地待会儿,不想被人围观吧?”元青侧眸问,得到她默认的态度后,他几不可见地勾唇,“那就别说话,交给我。”
杜平头一回被师兄牵着鼻子走。
碰巧两人今日的衣着都很普通,仿佛寻常可见的香客。一路往里走去,寺里的和尚和香客都不算多,比起当年平阳公主在世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元青往后山方向走去,越走越深,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后山那儿算不上禁地,并无人看守,一路上也无人阻拦。偶尔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到他们,停下询问他们是否迷路。
元青双掌合十:“多年前,我曾在后山许过愿,如今灵验了,想去原处还愿。”
“阿弥陀佛,施主请便。”小沙弥还好心给他们一盏灯笼照路。
元青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等到走出寺庙后门,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杜平忍不住笑道:“原来师兄也会撒谎。”
“没撒谎,我离开前在后山许过愿。”
杜平略感意外:“什么愿望?真实现了?”
“实现了。”元青迟疑一瞬,还是说出口,“我许愿,想再见你一面。”
离开灵佛寺的那日,正值她将嫁之际,他以为此生都将后会无期。
杜平沉默。
后山虽称之为山,其实并不高,不过十来丈的小山坡。唯一值得一看的东西,便是山顶上一棵千年古木,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根红绳。
元青从袖中踏出一根,亲手绑上去,然后闭眼合掌,嘴里喃喃念经。
念完了,他睁开眼眺望远方,挂在天上的明月只能模糊照亮脚下之地,山上黑漆漆一片,反倒是远处京城内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元青道:“若天还亮着,从这里能看到整座灵佛寺。抱歉,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这里很安静,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你以前没带我来过。”
“嗯,你在灵佛寺住的时间短,那时候也没觉得这儿有什么特别,就没想到带你来。”
杜平笑道:“说谎。”
元青辩解道:“没有。”他举起左手想发誓,“若有半句虚言……”
杜平轻笑一声,打断了他:“你那时候对我没这心思,根本没想过安慰我,恐怕满脑子都想着,这小郡主事儿可真多,赶紧回公主府好让你轻松点儿。”
元青闭嘴不言,面上微红。幸亏天色黑,叫人发现不了。
“我说对了没?”
元青尝试否认:“……不是。”
“哦?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元青又闭上嘴。
杜平再次轻笑出声。她放眼望向京城的灯火,隔着静谧的空气,许久,感慨道:“谢谢。”
“不用道谢。”元青望着她问,“心情好些没?”
杜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隔了多久,她缓缓开口:“我小时候性子就不好,天怒人怨的。承业表哥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那时候我非他不嫁,虽然最后没能在一起,可他仍是我的亲人。我没想过,竟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上。”
“不是你杀的。”
“跟我杀的没区别。御书房里,我可以拦下他的,可我没有。”杜平低头盯住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松开了手,任他喝下毒酒。”
她擡眸,“他那么聪明,他一定明白,我默许了他自尽,所以最后那一刻,他半点犹豫都不曾有。”
元青虽未目睹全程,可凭借对她性子的了解,也能猜到一二,便道:“是他一心求死。”
杜平慢慢收拢手指,捏成拳后擡起头,望着他说:“我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她脸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迷茫,拳头抵在心口位置,“我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以前的事。”
元青担忧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独处。”
元青:“那我陪你回公主府?在你院子外间宿一晚?”
杜平看他一眼,没说话。
元青满脸满眼的认真,继续道:“平阳公主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但这次我很担心,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软弱的表情。”
“软弱?”
元青点头,指了指自己双眼道:“这里透出来的,希望得到安慰,想要被人支持。”
杜平无声地叹一口气。
师兄眼神儿是好使,可这张嘴真不会说话。
用“软弱”二字来形容,若不是熟知师兄的性子,几乎以为他在讽刺人。
普通男子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就甜言蜜语怀抱温暖,至少也会握住柔荑安慰几句。
师兄不是普通人。
他看出她需要安慰,就直愣愣提出来,可软言细语的安慰半句没有。
只会问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
根本不开窍。
不过这样也好,这一番对话下来,她心情也没最开始般暗沉了,倒有几分啼笑皆非。
杜平忍不住问:“师兄,你真的喜欢我?”
元青一愣,耳朵根子先开始泛红,然后慢慢蔓延至面颊。灯笼散发出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承认道:“是。”
“除了上回在西北,你在葡萄架下说出来那次,其他时候我都感觉不到,甚至快忘记你喜欢我这件事。你对我跟对别人,并无太大区别。”
“有区别的。”元青沉默片刻,又道,“你说过,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等你想通了就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敢打扰。”
山上的夜风有些大,吹得衣袂飘飘。
元青:“我在等你告诉我。”
杜平静静凝视他。
“我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你问了,那我也想问一句,”元青道,“你想好了吗?”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灯光,他用这样的语气来问。
这一刻,杜平的心无比柔软。
她跨前一步,距离从三尺变成两尺,最后两人间连一尺都不到。
元青下意识往后退。
杜平拉住他的手,阻止他退后。
元青停下,擡眸望她。
杜平另一只手也叠上来,一只握住他手背,另一只覆在他手腕,轻轻地说:“你这个人,一身正骨,从小到大都是,连谈感情都条条框框按部就班。你自己也知道,我难得有软弱的样子,却不把握机会。对正人君子来说,也许趁虚而入太困难了些。”
元青愣了愣。
纤长的手指慢慢插入他手缝中,两人十指相扣。灯光在杜平的瞳孔中流动闪烁,她目光停在他脸上,声音很轻,很温柔:“师兄,你是正人君子吗?”
元青喉结微微滚动。
脑中那根弦“啪嗒”一声断了。
他觉得情况有些糟,自己的双手和嘴巴仿佛不受控制,下一步就会做出不得体的事情来。
“不,”元青哑声道,“我不是君子。”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扣住永安的后脑勺,低头吻下去。
她的嘴唇好软。
元青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心跳从来没这么快过,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嘴唇上。
这个时候,即便有人来刺杀,他可能都发觉不了。
他只是笨拙地触碰她双唇,轻轻摩擦。
忽然,有柔软湿润的触感窜进口中,与舌头轻轻一碰。
元青惊得后退一步,擡手捂住自己嘴巴,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他整张脸都红透,失措道:“那是……”后面两个字被他吞进嘴里,他意识到自己问了蠢话,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在军营里也听过荤段子。
见他如此反应,杜平忍不住笑:“吓到你了?”
元青恨不得把脸都遮起来,但是不行,他这样羞涩已经很丢脸了,如果蒙住脸转头跑,那根本就不是男人所为。
他鼓足勇气问:“我是不是亲得不好?我可以学。”
杜平愣住,有生以来,她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男人会如此反应。
她忽地大笑出声。
元青撇开脑袋,按住那种想往地里缩的冲动,强迫自己不逃走。他有得偿所愿的欣喜,也有患得患失的自卑,原来感情是这么难的事情,比打仗更难。
正难堪时,一具温暖馨香的身体投入怀中。元青一怔,看到永安的双臂绕过自己腰身。
灯光映照出两人的影子,相互依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笑你,我只是高兴。”杜平紧紧抱住他,“你没有不好,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真的?”
“真的。”杜平抱得更紧,“师兄是最好的人。”
元青小心翼翼伸出双手,试探地触碰她双肩,然后轻轻拢住,问出疑惑:“所以,你是答应的意思?”
杜平仰起头,伸手在他嘴唇一点,笑道:“章都盖了,当然是我的人了。”
元青微微地,腼腆地一笑。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