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高阳跟他的亲信将领都住在南越王府中。张天欲和谈的消息和西北军朝江南进发的消息几乎是差不多时候传达。
此时,胡天磊正坐在他父亲身旁,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另一腿长长拖曳在地。他认真地擦拭佩剑,听到消息后嗤笑一声:“耍小聪明。”
胡高阳叹道:“张天也是慌了,一慌就什么招都想出来了。”
“爹,胡家无路可退,要么联合张天对付京城,试试看能不能问鼎大位。要么就乖乖听京城的,砍掉张天立大功,在京城占个好位置。”
胡高阳来回踱步,摇头道:“还有第三条路。”
胡天磊停下擦拭动作,擡眸问道:“什么路?”
“任张天和徐则先斗上一斗,咱们再悄悄捡便宜。”
胡天磊笑道:“永安又不傻,怎么可能任你隔山观虎斗?等她收拾了张天,下一个就是我们。”
“哦?”胡高阳意味深长地挑高尾音,“看来你选择跟在那女人后面?”
胡天磊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摆手:“别开我玩笑了,闲着无事才谈情说爱,生死攸关谁还管这些?”好不容易止住笑,他一本正经回道,“我听爹的,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胡高阳深深看幼子一眼,随后转头长叹道:“不甘心啊。”
比起永安那小姑娘,他落下的先机不是一点半点,这局棋恐怕不大好盘活。
没几日,张天的使者抵达南越。
胡高阳命下面的人好生招待,可偏偏不肯面见。使者急得百爪挠心,却无计可施。直到再也等不下去,使者打算辞行时,只见胡高阳一身轩昂盔甲,大手一摆道:“来,我随你一道去江南,亲自跟张天聊。”
外面是数万胡家军整装待发。
使者欲哭无泪,hu总督,您这幅样子出发,究竟是和谈还是打仗呀?
可这话说不出口,他若硬邦邦回个“不”字,先不说小命能不能保住,他舌灿莲花的名声是肯定保不住了,即便以后另投别家,谁还敢用他?
使者委婉道:“可否容我先飞鸽传书通知王爷?提早准备不至于委屈了总督大人。”
胡高阳大方道:“去吧。”
使者高高兴兴给自家主子写信,他看到随行的亲兵快马加鞭向江南赶去,不禁松了口气。可惜他不知道,亲兵还未离开南越境内,已被胡家军截杀。
胡高阳带着大队出发。
他的决定很简单,先观望局势,若能坐山观虎斗那是最好不过。以他对徐则的了解,赢是肯定能赢的,不过也会元气大伤,他捡了便宜说不定能捞个皇帝当当。
如若不成,唉,那还是帮着永安吧。趁张天对付西北军的时候,他趁乱从后方偷袭,就像儿子说的那样,立功也好日后挑个好位置。
想得挺美,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胡家军才刚出南越地带,胡高阳就收到探子的消息,元青率三万大军堵住豫章通道。
傻子都知道,他是想截断湖广与外界联系,这是一场围城之战。
胡高阳气得砸了一桌杯子。
胡天磊吓呆,他多年未见父亲如此发火。他拍拍胸口,上前劝道:“京城那边不敢两线开战,应该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免得我们和张天联合在一起。”
瞧瞧永安这速度,他跟他爹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张天,威胁就已经送上门了。
仿佛在问,你们选好队伍了没?你长子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胡天磊暗叹一声,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够厉害!
“不甘心!不甘心!”胡高阳仰天长叹,他捏紧拳头道,“她就不怕强扭的瓜不甜!”
胡天磊抖了抖手上的信函,开口道:“永安给出的理由是,防止战时逆贼逃窜,所以先守住各要道,虽然我不信,可勉强也能站住脚。”
“站得住个屁!”胡高阳骂道,“有必要守那么远的要道?明摆着冲胡家来的!”
胡天磊摸摸鼻子,道:“谁让你之前不送份礼去祝贺内阁重组?所以人家不信咱们了。”
胡高阳指着儿子骂:“她都要弑君了,我祝贺什么?我面子还要不要了?”
“爹,你也别急,只要大哥不主动出手,元青应该不会开战。”
胡高阳:“是,元青不会主动开战,可他只要割断江城对外联系,将之变成一座孤城活活闷死,到时候你哥忍还是不忍?”
胡天磊沉默片刻,他哥肯定忍不了。
“等你哥主动出手了,这不现成的理由递给元青?而且西北军距离元青不远,随时可增派援军,江城东面丘陵南面门户大开,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你哥劣势明显。”胡高阳越想越气,喝道,“亏永安自诩为了天下百姓,姿态倒是挺会摆,还不是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听闻儿子此言,胡高阳怒瞪一眼。
胡天磊闭上嘴。
“哼,卑鄙小人。”
胡天磊斜睨父亲一眼:“那您的意思呢?咱们这次出军直接瞄准张天去?对永安俯首称臣了?”
胡高阳一脚踢翻了凳子,气得胸口不断起伏,走过去,再踹一脚。
“他娘的,滚犊子的玩意!”
十日前,西北军匀速向南行进,靠近豫章地界时,元青整军待发,一一与众人告别。
这几日的天气一直很好,既无烈日炙烤,也无风雨来袭,恰好是最舒惬的温度,带着微醺暖意欲仙欲醉。
“放心,我不会搞砸的。”元青道。
徐则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根据多年来在西北的相处,他已非常明白对方的作战方式,这是一种跟如松完全相反的强大。
不得不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拍拍元青肩膀,鼓励道:“你在西北的作战我亲眼见过,在江南的胜绩也有所耳闻,若以你的实力都会折戟而归,那即便换成我,也差不了多少。”
元青谦虚道:“徐将军谬赞。”
待临行时,大军继续缓缓南行。杜平调转马身,追着师兄方向小跑几步,单独与他话别。
绿树荫荫,碧草幽幽。
杜平同他站在一棵大树下,叮咛万事小心。
元青轻轻“嗯”一声:“你也是。”
两人对视片刻,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们一时皆陷入沉默,又对视一眼,忽地同时笑起来。
杜平深深一眼:“我信你,保重。”
元青见她转身欲走,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捏住她手腕。
杜平回眸,以目光相询:什么事?
元青凝视她的面庞,声音稳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结果,我会带给你想要的结果。”
杜平调笑问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会让胡家割地称王,江城不属于他们,而该回归朝廷。”
杜平似笑非笑:“师兄,看不出来啊,你连聘礼都想好了?打算拿下江城来迎娶我?”
元青面色泛红,仍坚持道:“不是聘礼,江城也不是你的,你自己说过,这天下属于万众苍生,而非沦落成某个人或某些团体掌中戏耍。”
徐徐吹着的暖风,不知不觉停下了。
一丝风也无。
杜平擡眸望去,师兄眼中的东西从未变过,少年时如此,青年时如此,她相信这个人即便年老后也依旧如此。
混沌世间竟能有这样一个人,呜呼奇哉。
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信任一个人。
杜平轻笑出声,迎着师兄正直磊落的目光,她擡手够到他发梢处,撚起一朵柳絮,笑着说:“沾到你头发上了。”
一团细小白色,边缘上绒毛蓬松。
元青脸更红了一些。
她分明很快就收回手,连肌肤都未触碰到。可这样小小一个动作,伴着她脸上的笑意,却感觉比亲吻更令人羞赧。
杜平忍俊不禁:“师兄,大多人都会顺着我说的台阶下,你这么认真的反驳我,还以为你没想过娶我呢。”
“我想过,我想娶你。”元青猛地清醒过来,回顾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是不是说错了?”
杜平只笑着睨他。
“江城不是你的,可是,我是你的。”
杜平一怔,没料能听到这话,随即噗嗤一笑。她不待元青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他,踮起脚附在他耳边呢喃:“好,你是我的。”
她身子微微后仰,柔白纤荑从他后腰处松开,捧住师兄的脸,凝视道:“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元青整张脸彻底红了。
他目送杜平策马离开,一直注视到连背影都看不见,这才转身朝江城方向追去。
杜平骑马至徐则身旁,与他商讨后面对战计划,岂料眼神一对上就见这位老将军笑着调侃:“我是不是快能喝上喜酒了?”
杜平大方回应:“一定不会漏了您的喜帖。”
徐则哈哈大笑。
西北军自进入新集镇,便已陆续见到南越军的痕迹,沿途百姓犹如惊弓之鸟,看到军队立刻紧闭大门,路边只余逃跑不及的老弱妇孺,衣衫褴褛乞讨为生。他们看到军队也不动,一脸死气沉沉坐地上,瞥两眼又收回目光。
有不少家舍大门敞开着,放眼望去,里头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有人坐在家门前,有人缩在墙角处。
徐则眉头微微皱起,问道:“这里已靠近江南,按理说应是太平富庶才对。张天剿灭附近所有山贼,这又是被谁抢了?”
杜平望眼前惨状,当年从凤阳回京城走了不少陆路,景象跟如今全然不同。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还能有谁?”
徐则也了然,长叹一声。
“张天这人野心太大,为对付朝廷疯狂吸收兵力,良莠不齐的全都要。呵,可他高看了自己,御一万兵马跟十万兵马能一样么?新收进来的野性难驯,一股子土匪作风,能捞就捞能抢就抢,听说朝廷来兵了,又马上一溜烟逃跑,这也能称之为兵?”
徐则见她脸上愤慨和讽刺混杂,开口道:“你跟他有渊源?”
杜平神色微敛,反问道:“这么明显?”
徐则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就听说他当年被你打得逃去南越。说句公道话,军纪好的未必能赢到最后,凶狠成性亦不算是劣势。只要他能赢,这点子事也不是遮掩不过去。”
杜平沉默片刻:“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徐则细细打量她,笑道:“说得是,我也欣赏你这点。”
杜平笑笑,又道:“探子查过,这里没有南越军的驻扎,最多一些兵油子流窜过来,搜刮民脂民膏。官府也被张天的人干掉了,咱们无需停留,加快行军速度南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