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以北的位置,有不少城镇已被南越军占据。徐则亲自指挥,名将出马不同凡响,西北军凯歌高奏,一路强势向南推进,连连收复数城,一直打到望鲁镇。
这连续胜仗打得江南人心惶惶,还未进入地界,已有人暗中通信投诚。
这日,难得一个艳阳天。
杜平与徐则偕伴站在一座无名小山顶上,她举着望远镜朝南眺望,好半晌才放下。
徐则笑问:“看出什么没?”
杜平:“你看看运河上,来了几艘大船,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张天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快。”
徐则叹道:“咱们没带水军,这点吃亏了,在南方打仗骑兵优势不如北方。”
杜平点点头,评道:“现有的火力攻击距离不够长,他们一直躲船上除了浪费火器别无他用,想要攻击我们就得上岸,只要一上岸,咱们便不会给他转移战场的机会,直接在平原地区发挥骑兵优势拿下。”
徐则哈哈大笑:“首席真乃丈夫也。”
杜平又拿起望远镜,多看几眼忽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对。”
徐则忙问:“怎么了?”
杜平把望远镜递给他,道:“船少了点,五艘船最多装几千人,张天此人不至于自大到派这么点人来对付我们,根本不够看。”
徐则看了也觉得奇怪,的确,五艘船的确少了。他再次举起望远镜,又细细观察四面八方,陆地上也没有援军,只有河面上这五艘。
他猜测道:“会不会是派人来和谈?”
“呵。”杜平霎时冷笑一声,“他当年被招安过,在我手上吃过大亏,他不会信我,我也不会信他。”
徐则肃然,一时猜不出对方用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转头吩咐后面守卫的亲兵,道:“让大伙儿退远点,确保退到火炮攻击范围外。”
“是。”
看着小兵疾速跑完,徐则又转回身来,和杜平一起观察敌方形势。只见那五艘船只渐行渐近,很快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它们。
船只并未停靠岸边,而是一长条在河面排开,正好在西北军所处位置上游处。
船上士兵三三两两,放眼望去,别说数千人,恐怕每艘船上连百人都不及。船上士兵走到甲板处,将大片黑布掀开,露出底下的箱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几乎布满船上所有地方。
杜平越看越不安,她下意识擡手捂住胸口,只觉心跳砰砰。
有士兵弯腰打开箱子,露出里面黑漆漆的东西,极是眼熟。
杜平瞳孔骤缩,手上一松,望远镜直直掉了下去。
徐则眼明手快手一勾就捞起,只闻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火药!”他被这两字震得五五雷轰顶,手上顿时没拿稳,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缓缓擡眸,迎上杜平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明白了张天的用意:他想炸堤坝,让运河决口冲垮西北军!
徐则咬牙骂道:“竖子尔敢!”
一旦决堤,冲垮的不仅仅是西北军,还有下游无数城镇的无辜百姓。
届时定会生灵涂炭,重演当年江南水患那一幕。
杜平眯眼:“畜生!”
徐则立刻转身布置,命令道:“来人,命大军往山上迁移,速度要快!然后派一队人马驱散百姓,能提醒多少救提醒多少,记得,一炷香内一定要赶回山上,否则怕会来不及!”
杜平犹如一尊雕像立在山头,久久不能动弹。
满满五艘船的火药,足以将后半段运河流势改道,滔滔河水奔泻而出,淹没良田屋舍,河中裹带的泥沙能将所经之处都淤为平地,无数城池村庄尽成泽国。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睁睁看着。
无能为力。
杜平双眸一瞬不瞬,盯住满满五艘船火药,恨不得此时手握远程武器,在他们点燃火药之前就将船上所有人击毙。可惜,弓箭够不到这样的距离,火绳枪也射不了那么远。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徐虎亲自挑选出的这群死士终于点燃船上火药,“轰”的一声,接连着,其他四艘船也同时炸开,轰隆声震鸣,声音大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巨大的浪头疯狂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势头铺天盖地冲向肥沃大地。
杜平依旧站在原地,看着眼底土地在瞬间被淹没,这样的冲势下,百姓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耳边只有滚滚水声,脚底只有滔滔洪水肆虐不止。
山上的士兵越来越多,杜平闭了闭眼,转身面向众人:“我军损失多少?”
“大家骑着马动作快,十之八九都逃上来了,不过,百姓那头只来得及通知两三村庄……怕是不好。”
杜平颔首:“我知道了,大家先好好休息,等水势平缓些再说。”
她说话时面无表情,可即便没有发火,周围人也明显感觉到,这位内阁首席满腔怒火压抑其平静表面之下。
徐则提出意见:“咱们后面还打吗?我们没有船,若想攻过去只有绕路,可一旦绕了路,粮食恐怕跟不上。”
杜平沉默片刻:“打。”
她擡眸望向所有人,眼底跳跃着愤怒火苗:“我要打得他们跪下求饶,以死谢罪!军粮的事我来想办法。”
徐则望着她,点头同意:“好。”
两位老大都做出决定了,其他将领也纷纷同意。
那一年,江南水患后,杜平曾亲临做善后工作。所以她明白水患只是一个开端,一旦无人维持秩序,那之后的瘟疫和流民会造成更大问题。
知道她还要在此地待一段时日,徐则觉得有点儿头大,试探道:“你要救灾?”
“要么我管,要么张天管,呵,你觉得他会理吗?”杜平顿了顿,“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徐则这人心善,但他绝不会在行军路上大发善心影响军情。他当即反对道:“我们选择绕路,军粮已经不够,如果你要拿来赈灾,那这仗就别打了。”
杜平看他一眼。
徐则被看得心中惴惴,到底不忍,这么多人命摆眼前。他还是添了句:“要不发信去京城?要求增援,指派人带粮来救灾?”
杜平摇头道:“不成。”顿了顿,“京城能稳是因为我们有足够兵力震慑,若再派人出来,那些心怀二意的人立刻能找麻烦,到时候前线打仗后线又动乱,这才是大麻烦。”
徐则对此也同意,便沉默下来。
杜平:“江南这仗必须赢,不单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才能震住那群魑魅魍魉。”
山上搭了几个简易棚子,这几日,西北军已陆续救回一些飘荡在水中的百姓,带回山上暂住。杜平也跟他们住在一起,条件简陋,此刻,她就坐在一座树墩子上,思路明晰道:“咱们不是损失了一些军力?正好趁此机会补充,你可以带三成人数绕道突袭,这里给我留七成。”
徐则哑口无言,这也不是不行,不过所有计划都要重新部署。问题是他们现有物资拮据,用来救好几个城的百姓怕是不够。
他盯住她看一会儿,叹道:“你已经决定了?”
杜平擡眸:“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法子。”
徐则无奈道:“你确定?”他都不敢说这样做会不会让胜机比之前低,真不知眼前这位哪来的信心。
杜平:“张天亲手送上来的机会难得一见,他都愿意粉墨登场扮演坏人了,我们不正好天降神兵做救世主吗?”
徐则捂住额头:“那你还不如在鱼肚子里藏个纸条,或者斩条白蛇,要么再搞些其他戏法迷惑百姓,不是更省力?”
杜平摇摇头,正色道:“做人要真诚。”
徐则看她一眼,嗯,这话说得……你一个尔虞我诈的政客,竟然还谈真诚?
不过话说回来,回顾过往数年相处,眼前这位行事虽阴谋诡计无所顾忌,不过待人接物上的确不乏真诚。
杜平:“虽说百姓的忘性大,可当年的水患对江南来说刻骨铭心。张天做出这种事,已然失了民心,对战局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徐则反驳道:“他手里还有兵,民心虽重要,可打仗看的还是兵力强弱。”
杜平目光停驻他脸上,道:“兵来自于民,民不该是只知瑟瑟发抖的无用之人,若民能跟兵站在同一战线,那就会有推枯拉朽之力。”
徐则重重一叹。
杜平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如果因此输了,责任我担。”
徐则无奈道:“那我还能说什么?”
杜平:“徐将军,我们这场仗是为了收复失地,可收复失地不单单是打赢张天,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肯不肯认下我们。”
徐则没听懂,问道:“我们赢了他们还能有其他选择?”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未听说赢了的人还会被百姓抛弃。
“他们可以口服心不服,不信你就等着瞧。”杜平笑了笑,“现在的张天虽占领江南闽地一带,依我看,这里的百姓未必服他,尤其是江南,我年少时就在那里埋下火种,多年来,商会也帮着传播思想。人啊,只要学会了站着说话,再跪回去就不那么心甘情愿了。”
徐则深深一眼,这话里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连在一起,却像是隔着一层似的。可是,他虽不甚明其义,仍能读出其中的厉害。
他开口道:“行,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