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内,杜平连发三封信函。
一封至京城,要求内阁组织京城周围各镇,将多余的粮食运过来。增兵这事儿太险,可让内阁去办就不同了,还能顺便观察一下众人反应。
第二封传至江城,说张贼倒行逆施残害苍生,请胡家增派援军,并救济粮食。毕竟,湖广一直都有“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声。
至于第三封,则是偷偷摸摸送进凤阳城内。
陈千瑜看完苦笑一声:“咱们这位南越王,心狠手辣不减当年。本来江南百姓就对郡主甚有好感,这么一来,大家的心就更向着外头了。”
欧阳副会长也看完了,叹道:“江南的粮食倒是不缺,能给郡主送去,不过,城门内外警戒森严,还送得出去么?”他朝陈千瑜望去,“你跟王爷关系近,你能送出去?”
陈千瑜挑眉反问:“你真心觉得张天信任我?”
欧阳晖沉默。
陈千瑜笑道:“陈宅里都安插着他的人,天天有人盯着。城里不少人说我是南越王走狗,呵呵,我看连走狗都不如。弄个张忠书压在我上面,既想偷我的客人又想管我的账,等他翅膀硬了,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
欧阳晖心有戚戚焉,目光又瞟到信上,道:“郡主是逼着咱们站队啊。”
陈千瑜轻笑一声:“这还需要选?”
张天此人,勇猛有之,谋略也不缺,不过于商道上就不如永安郡主了。他身后有不少人是一路从青寨跟随他至此,忠心耿耿。所以张天放纵得厉害,常是能包庇就包庇。哪怕是滔天大错,他也就表面打一顿或关押些日子就过去了。
这就引发了诸人不满,尤其是商会。
张天那伙人想从商会搞钱,却又看不起商人,秉持着士农工商的排序。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可能吗?
欧阳晖叹道:“若是没有郡主,大伙儿可能也就忍了,不过是换个官府。可郡主来过江南,她把商会捧起来了,再回头看张天,这落差未免太大。”
陈千瑜斜睨一眼:“郡主那人,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她不稀罕锦上添花,更喜欢雪中送炭。”
“知道,知道,你不用这么暗示。”欧阳晖摆摆手,“其他人我会去做工作,我也希望郡主赢。”
“呵,我看张天本想靠这次炸堤逼退西北军,换得喘息时间,可惜郡主不打算退。”
欧阳晖又叹一声:“其实想想郡主的手段……越想越可怕。”
陈千瑜笑了笑,不搭话。
欧阳晖慢悠悠站起身:“除非张天紧闭城门,否则粮食总有办法运出去。可他若真把城门关紧了,那生意也不用做了,没生意就没钱,江南若只靠自给自足,哈哈,张天的结局也一眼能望到尽头。”
陈千瑜笑道:“西北军若退了,这场洪水还算有点价值,可西北军明显还想打,郡主只要解决补给问题,张天反而把自己逼上绝路。”
欧阳晖摆手道:“如今民心大义都不在姓张的这边,大家知道怎么选,我先走一步。”
门被轻轻关上。
陈千瑜指节一下一下敲击桌案,自言自语:“不单是粮食,其他地方也能动点儿脑筋……”
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大块大块乌云淤积成堆。
胡天舒的心情犹如这糟糕天气,黑得不能再黑。他贯来涵养上佳,遇到再难的事也能一笑哂之,可眼下,实在半点笑也挤不出来。
他盯住眼前那封信,好半晌一动不动。
信上的措辞客客气气,一副请求帮忙的态度。
实际上,胡家压根儿就没其他选择。
外头是元青三万大军驻守,说是看守要道防止贼寇逃窜,是的,驻军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可元青要攻进来,快马加鞭都不用半天时间。
他相信,只要徐家说一个“不”字,元青立刻会举着大义的旗帜带兵攻来。
胡天舒握手成拳,狠狠敲向桌案,顿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门外的亲随听得吓一跳,赶紧敲门:“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胡天舒沉静回道:“没事。”他手背都敲得通红,可仿佛感觉不到痛,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沉默收回手。
张天那个蠢货!偷鸡不成蚀把米!硬生生把胡家拖下水!
若这没有这次炸堤事件,元青即便想靠武力逼胡家就范,在道义上也站不住脚。可永安那女人明晃晃把信发出来,若胡家不伸以援手,就是泯灭人性,对受灾百姓袖手旁观。一旦胡家有了这名声,永安以后下手只会更方便。
胡天舒往后一靠,擡手覆盖于双眸之上,自嘲一笑:“这样不好,不好,不该迁怒。张天这计策也不算差,若成了,连胡家也能多些商量的时间,有问题的是永安那女人……”
他停下声音,保持方才的姿势沉默许久,终于,宽厚的手掌慢慢从面庞拿下,露出一双锐利眼眸,“她竟然不退?竟然不退!”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的骨头是钢铁打铸的?竟能硬成这样!她就不怕南边战况失利,引得京城人心惶惶?
胡天舒一口郁气积于心,吐都吐不出来。
西北军攻入京城的时候,胡家撑着不表态;
新内阁成立时,胡家也装聋作哑,就想再看看情况;
元青率军往江城方向来时,他也不那么急,觉得至少能蒙混到张天和西北军分出胜负再做决定。
可惜,功亏一篑。
“也许该听听父亲的意思,可等父亲得到消息再传信回来……”胡天舒苦笑,算了算时间,“那女人应该等不下去。”
大批粮草从湖广运往水患地区。
徐则和其他几名将领目瞪口呆看着源源不断的麻袋被扛进仓库里,这里面可都是粮食!竟然真的把这局棋给盘活了!
杜平踱步出现在他们身后,笑道:“胡天舒那边传来消息,他们斥责张天丧尽天良,愿意增派援军帮我们一起对付张天,你们的意思呢?”
徐则回过身道:“不需要,他们肯给粮食就够了。胡家真派人来,我们反倒要防一手,现在这样正好。”
杜平颔首:“好,我马上写信回绝。”
正在此时,顾参将从不远处跑来,一脸激动道:“咱们刚把粮食分下去,然后一大堆人来参军,队伍都排到村头去了,乡亲们都要让张天血债血偿!连咱们西北军的士兵都被激得士气高昂!我觉得这场仗一定能赢!”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
六月中旬,西北军挺进江南省境内,不消一个月的时间,便拿下徐州。
天气变热了。
浩荡大军盘踞于凤阳城外,一场恶战即将开始。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张天看着满桌佳肴,只觉食欲全无。
他摆摆手:“都撤下去。”
侍从们立刻把桌上的饭菜都端下去,他们低眉顺目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不多时,屋中就只剩下南越王一人。
张天起身给自己倒一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他把杯子随意一扔,“啪嗒”一声,洁白无瑕的瓷杯碎成片片。
他擡手抹去嘴边水渍,嗤笑道:“真是被娇养出怪毛病了,天热吃下饭?哈?”他以前哪管天冷天热,有肉有饭就是好日子,能吃能睡,人呐,果真是从奢入俭难,他亦不能免俗。
他心中隐隐晃过一个念头:也许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被那女人逼出来的。
可张天不愿也不屑承认这点。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战况仍有转机。就如当年,红花教被胡家军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还不是被他找出一线生机?
走廊响起脚步声,徐虎还未走到门前就唤道:“大哥。”声音刚落,他看到地上的碎片,顿时一怔,“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天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用管,待会儿叫人来收拾。先说外头的情况。”
徐虎大步迈入,开口道:“城内有人勾结西北军,意图传递消息出去。我已命人严加审问,把相关人等都抓起来,杀一儆百。”
张天:“可。”
徐虎又道:“冯家的人都已经带回来了,我命人将他们分别锁在不同的屋子里,威逼利诱,就等着结果出来。”
此言一出,屋中霎时陷入安静。
张天看他一眼。
徐虎那张娃娃脸上满是严肃,正色道:“大哥,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讲道义的时候,咱们心中的道义是对自己人讲的,对归顺者讲的,而不是对敌人。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先试试,万一成了呢?”
张天慢条斯理地开口:“冯瑛之和永安早已和离,你觉得区区一前夫在她心中还有地位?”
徐家皱眉道:“我查过,据说当年那女人跟冯瑛之感情甚笃,若不是出了平阳公主的事,他们应该还在一起,永安多多少少对他还有点感情吧?”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太有把握。
张天:“若和离是冯瑛之提的,永安能不恨他?若和离是永安提的,她还会在乎冯瑛之?退一万步说,即便还有感情,你觉得永安会因为一个男人妥协?”
闻言,徐虎瞪大眼,哑口无言半晌,他挠头道:“好吧,听起来很有道理,那这事儿就算了?”
“不,接着往下做。”
徐虎愣住,啊?不用打住?你刚才那些道理不都白掰扯了?
张天扫他一眼:“还不快去。”
“呃,这事儿洪门在做,我也插不上手。”徐虎坦白道。
冯家老宅地处江南。当年,冯阁老因谋害太子而畏罪自尽,冯家背背负一身污名,举家迁回老宅居住。多年来,冯家在此修身养息低调做人,清贵名声重新养回来了。
可惜,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因为家中小辈冯瑛之与永安郡主昔日一场姻缘而遭受大劫。
全家上下七十二口人悉数被捕,关押于凤阳。
冯瑛之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前是一张桌子,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屋外有层层侍卫把守,屋内却有红袖添香,美貌侍女跪在地上磨墨,随后双手奉上一支笔,温言细语道:“公子,请。”
冯瑛之笑了笑,没接。
侍女神态柔弱又无助,恳求道:“公子,求您了,还是写吧,您若是不写,上头会怪罪我伺候得不好,定会打我罚我,求您可怜可怜我。”
冯瑛之并未正眼瞧她,两手一摊,勾唇道:“我不知道写什么。”
侍女跪着靠近他,想去够他的手:“并非让您写违背良知的东西,您只需写几句向永安郡主求情的话就够了。天下大乱,受苦的都是百姓,您菩萨心肠,定也不忍看着江南变成战场。”
冯瑛之不动声色地避开。
侍女是个机灵人,见他不近女色亦不为弱者恳求所动,便规矩地收回手,只那双眼睛仍写满哀求,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行了,没用的,出去吧。”
一道低沉嗓音从门外传来,侍女闻言转身,一双美目含情脉脉朝外望去,行礼道:“是,门主。”然后听话地退下。
曹子廷出现在门口,发髻高束面如冠玉,他嘴角似乎天生带笑,一双多情目随意望来,便使人卸了心防。
冯瑛之只觉眼前一亮,忍不住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曹子廷嘴角翘起,道:“是不是贼还两说,输了才会被称之为贼,我若赢了,便能称一句大丈夫不拘小节。”
冯瑛之擡眸:“若你觉得还有胜算,何必把冯家人掳来?”
“用掳字形容未免难听,冯公子是嫌我们招待不够好?”
冯瑛之望着他,不语。
曹子廷不甚在意地一笑,随后在对面坐下。他目光专注地在冯瑛之脸上巡回,连眉毛都是一根一根看过去,认真得犹如在欣赏什么传世佳作。片刻,他笑着说:“我特地把你请来,只是想看看,她亲自挑选的夫婿究竟是何模样。”
冯瑛之一愣,听出了些什么,他重新打量眼前人。
曹子廷脑袋微微一歪,笑容淡雅:“也没三头六臂么,不过尔尔。”
一股热风从门外吹来,拂得案上纸页沙沙作响。冯瑛之沉默片刻,语气笃定:“你喜欢她。”
“嗯。”曹子廷毫不否认。
冯瑛之继续问:“因爱生恨?”
“哈哈,胡说。”曹子廷拿起案上的笔,强硬塞进他手里,笑意宴宴道,“人我见过了,话也说完了,接下来重归正题,麻烦冯公子写封信给郡主,若能说服她和谈,我就放你们冯氏全族平平安安回去。”
“冯家是江南大族,你若因此下杀手,必引得其他大族心寒,说不定就转而投向永安,届时你们将面临四面楚歌的情况。”
曹子廷似笑非笑:“别跟我来这套,把我们当成傻子哄,”他听到脚步声,侧过身子朝外看,“你说是吧,王爷?”
门外,脚步声停下,张天就站在那里。
张天目光直直朝里望来,却不搭腔。
冯瑛之将视线从张天脸上转回曹子廷,淡淡道:“若我不写呢?”
曹子廷笑意更盛,他一把捏住冯瑛之的右手,盯住他手腕处的疤痕,轻轻摩擦道:“冯公子才华盖世,当年在京城可谓书琴双绝,可惜伤了手,啧啧,就这么废了。这么多年来,你苦练左手,终于把左手字练得跟右手字一样好,这股子毅力,真是让人佩服,在文人学子中亦美名远播。”
冯瑛之抽了抽手,没抽动。
曹子廷放下他的右手,转而捏住左手:“如果你不肯写,我也不好强求,只能换个法子来说服郡主了,你说,若是切下你左手一根指头,郡主会不会心软?一根不够,那就两根三根,或者整只手砍下来?”
冯瑛之冷冷望着他,不言不语。
曹子廷笑道:“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大恶事,何必这么倔呢?”
见冯瑛之仍不说话,张天迈步踏入,开口道:“冯公子,世上有文武两道,我深知练武的辛苦,所以也能想象得到你们练字的艰辛。哪怕只少一根手指,好不容易练成的左手字也废了,只不过一封信,不值得。”
冯瑛之依旧沉默。
曹子廷笑意转冷,勾住他左手手指:“听说你当年右手受伤是因郡主之故,惹得她伤心自责。我倒是好奇,若她知道你左手也快要因她而废了,不知是何反应?”
“会哭吧,大概。”冯瑛之开口。
他的声音低而稳,不慌不急,却听出一丝无奈,仿佛想象到了那人的反应。
屋中另两个男人愣了愣,齐齐朝他望去。
一提及她,冯瑛之嘴角便下意识地勾出笑来:“如果你们了解她,就该知道这么做没用。她也许会哭,也许会难过,可不论哭还是难过,都影响不了她做决定。”
屋中一阵安静。
曹子廷眯起眼,语气不善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写?”
“写。”冯瑛之拿起笔来,刷刷几下大字挥就,“我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和离书,多年不见,也该道声好。”
他很快写完,放下笔。
曹子廷一把抓过信纸,只见上面就一句话:望君一切安好,万千珍重。
张天站在后面,也看到了内容,皱眉道:“就这点?”
冯瑛之微微一笑:“我只会写这点,写其他的,你们更不愿意看。要我劝她放过一群会炸堤引来水患的丧心病狂之徒,太为难我了。”
张天面无表情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