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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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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传来一阵巨响,轰隆隆。

    凤阳城外,杜平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朝外探去,喃喃道:“快下雨了?”

    几位将领同在帐内,也循声朝外瞥一眼:“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担心。”

    杜平笑道:“我才不担心,又不是今日开战。火药最迟明日就能运到,元青那边也已做好围攻准备,我看咱们不赢都难。”

    这两日,西北军与南越军已进行数场小战,有几次攻城被挡下来,夜间,趁敌人熟睡之际,南越军有将领打开城门,带兵偷袭,却全被拿下。于是从今日起,便再没南越将领主动出城找晦气。

    几次交战,双方已对彼此实力有所了解。

    凤阳附近地势平坦,并无什么遮挡物,于骑兵大大有利。

    而在骑兵战上,西北军甚少有败绩。

    徐则摇头叹气:“骄兵必败,谦虚点。”

    杜平微微一笑,又转头望向城墙上一排一排的士兵们,道:“张天这人领兵有勇有谋,堪称强悍。你们想想看,当年红花教被胡家军打得满地找牙尽数被擒,唯有张天带着自己人杀出一条血路,逃往南越,由此可见他的实力。”

    “哦?张天比他麾下这几个将领强多了?”项参将问道。

    杜平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他固然比下属强,可我想表达的并非此意。这两日的对战我也旁观了,有两个小将我曾经也见过,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所有眼睛朝她望来,等待下文。

    杜平不卖关子,继续道:“张天这些部属,比我记忆中要弱。”

    顾参将眨了眨眼,哈哈大笑:“主要是看对手是谁,跟西北军相比,是弱了点。”

    杜平手指点点他,笑道:“喂喂,咱们徐则将军刚说了,骄兵必败,谦虚点。”

    众人皆大笑。

    杜平:“当年青寨尚为山贼时,全寨上下俱是满身锐气不可挡,南方的官兵没一个是对手,连胡家军都得称一声劲敌。可他们在南越称霸,后又被朝廷分封后,却迷花了眼睛,陷在富贵窝里醒不来。呵,这天下的仗还没打完呢,就开始贪图享乐,腐败凋落,可惜了一支雄兵。”

    雷声熄了,外头下起偌大的雨,啪嗒啪嗒滴落地面。

    杜平将手伸出帐外,摊开手心接雨,只觉沁凉之感从指尖蔓延:“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昔日的元帝国骑兵,分明是天下无敌的勇猛,最终却败给了自己,从内部开始腐朽,分崩瓦解,可惜可叹。”

    帐内有人叹息,有人安静。

    杜平侧回头,微微一笑道:“西北军需引以为戒,绝不能步上后尘。”

    这番话,她对自己说,也是对众人说。

    雨停了。

    数十台火炮摆成一横排,对准凤阳城门方向。徐则忙得脚不沾地,正安排各将领位置,为马上开始的攻城战做准备。

    杜平站在远离战场的安全之处,这里位置高,也方便她观察战况。

    正在此时,一名小兵快跑至跟前:“报告!凤阳城派出一名使者,说要跟您面谈。”

    杜平依旧举着望远镜察看,连头都不转道:“仗都快打了,还谈什么谈?不见。”话音刚落,她从望远镜里看到徐则带着一中年文人朝这边缓步走来。

    不多时,徐则亲自带人来到她面前。

    中年文人作揖道:“在下冯临云,见过郡主。”

    杜平认识这个人,她曾在冯府见过他,跟瑛之和离前,她见了此人该尊称一声二伯。如今这种时机,又见到此人,她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淡淡道:“李氏王朝已经没了,哪来的什么郡主?”

    冯临云知道时间耽误不得,他从袖中掏出两封信函,递到她手中:“一封乃瑛之所写,另一封是张天命人撰写,我今日来意只为一件事,”他见杜平不接,擡眸望来,继续维持之前的动作,擡手奉着信,“南越王欲求和。”

    杜平定定望着他,仍未接下。

    冯临云目光与她对峙片刻,败下阵来,神情中不可避□□露出哀求之色,擡举在半空中的手亦是一动不动。

    杜平视线转到徐则脸上,喜怒不辨,只问:“徐将军知道他是来和谈的?”

    徐则:“……知道。”

    杜平目光税利:“你赞成和谈?”

    徐则叹一声,神态复杂道:“来者毕竟姓冯,跟首席渊源不浅,多少该见一面,也许有急事呢?”

    杜平无奈地叹道:“你这个人啊,打仗时这么狠,平时为人处世又滥好人……”她拍拍徐则肩膀,嘴角一勾,“谢谢,我心领。”

    说罢,她转身面朝冯临云:“和谈我不会答应,不过冯家若有难处,倒是可以跟我说说,能帮就帮,毕竟旧识一场。”

    冯临云神色微动,放低声音道:“郡……不,首席,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杜平拒绝道:“不用,事无不可对人言,周围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瞒着他们。”

    冯临云忍不住上前一步身子前倾,见杜平略微蹙眉,立刻觉出不妥又退回去。他急得百爪挠心,脸上仍力持镇定道:“只要您答应和谈,就能避免江南一场浩劫,一场战争会死去多少人,您不是不知道,难道您要为了宣扬武力就无视百姓悲苦?南越王愿意让步,您何必拒绝?”

    “避免一场浩劫?”杜平轻笑一声,“你认真的?你不会忘了河道是谁炸毁?”

    冯临云老脸一红。

    “张天想和谈,是因为他打不赢。我能赢,为什么要成全他的面子?”

    冯临云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在杜平无声的目光压力下,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把后半句咽回去。

    “跟我来。”杜平扔下一句就跨步往山上走去。

    冯临云紧紧跟上。

    山路不好走,沿路都有西北军巡逻,他本就心虚,此时走得跌跌撞撞不敢多看。山头很小,很快就走到顶上。冯临云毕竟年岁不小了,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想失礼于人前,急忙擡手去擦。

    “看。”杜平擡高手臂,指着某个方向。

    冯临云擦汗的动作顿住,怔怔顺着她指示方向望去。

    天高地阔,河水苍茫。

    那里本该是绿油油的肥沃田地,如今望去,只剩一片汪洋河流,淹塌了屋子,覆盖了土地。

    扎根在这里的百姓,不知是何去处。

    “江南一带乃鱼米之乡,堤坝炸毁后,就变成了这样。近千亩耕地被覆没,数十万百姓淹死,流离失所的更是不计其数。眼下,我们能救上千甚至上万人,可无暇安排所有灾民。我只想快点结束战事,将精力投入救灾中。”

    杜平眺望远方,神色坚定道:“你劝我跟张天和谈,问过这些百姓的意思吗?张天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冯临云张了张嘴,又闭上。

    杜平:“你回去转告张天,别做梦了,给我洗净脖子等着!”

    冯临云眼中酸涩难忍,红了眼眶,脱口而出道:“他扣押冯家七十二口人,以此相胁。”第一句出口,后面的就容易了,“你可以想想其他办法,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可以假意先和谈,然后趁其不备杀光他们,对不对?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杜平:“你让我杀降?”

    这句声音很轻,可冯临云迎上她的目光,一下子噤了声,只泪水还积蓄在眼眶中。

    杜平笑了笑,这抹笑只牵动嘴角,却不达眼底。她的语气平铺直叙:“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名声,而是整支军队的名声,甚至,这也是新朝廷的名声。”顿了顿,“抱歉,我做不到。”

    冯临云痛哭出声。

    杜平目露不忍,她想起瑛之,也想起冯首辅,当年母亲毕竟亏欠冯首辅一个公道。她退半步道:“你转告张天,他若放过冯家,我饶他一命。”

    闻言,冯临云仍是泪流不止,他哭着擡头道:“他还威胁,说你若不同意,他就割下瑛之的手指。瑛之苦练多年,好不容易练出了左手字,若左手也毁了,他这辈子真的毁了,郡主,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毕竟和瑛之曾是夫妻,救救他吧,求你了。”

    杜平一下愣在原地,喃喃道:“他练好了左手字?”

    “是啊是啊,他现在左手字比当年右手都好。”冯临云见她有所松动,立刻顺杆子上爬,又掏出那封信,在她面前展开道,“你看,这就是他写的,写得好吧?”

    【望君一切安好,万千珍重。】

    只这一句话。

    简简单单,却出自肺腑,就像他的为人一般。

    杜平目光怔怔望着这封信。

    一时间,曾经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有他长身玉立温文一笑,亦有他落泪鞠躬道别转身……那是她最幸福的一年,亦是她最痛苦的一年,酸甜苦辣,尝尽人生百味。

    杜平又转头眺望被河水淹没的土地,再环视一圈四周士兵,一个个风尘满面伤痕在身,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叫苦叫累。

    徐则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上山,此刻,他们站在一旁,方才那些话都一字不差听入耳中,只静静朝她望来,并未劝说什么。

    杜平闭了闭眼,自嘲一笑:“写得好,很好。”

    “对吧,我也觉写得好,瑛之如文曲星下凡,一身才华藏都藏不住。”冯临云夸道。

    杜平:“你说的这些话,他不知道吧?”

    冯临云呆住。

    杜平望着他,继续说:“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

    冯临云听出话音,盯住她,连连后退:“你好硬的心肠。”

    杜平看他一眼,擡脚朝山下走去,经过徐则他们身旁时,声音冷静却坚定:“开战。”

    徐则点头:“好。”随即带人匆匆赶下山。

    杜平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烈日钻出了云层,直直射在身上,脸上,和眼睛里。她低头,擦了擦眼睛,擡起头后露出微红眼尾,继续往前走。

    “开炮!”

    中气十足的声音刚落,一排火炮顿时连连发射,对准城门狂轰乱炸。

    硝烟滚滚,可凤阳的城门纹丝不动。

    双方激战维持数日,城墙内外的尸体堆了数尺高,墙头都被炸得豁开,可南越军丝毫不退。张天把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押在各大城门处,死一批再换上一批,源源不断。

    元青带军悄悄摸进敌人后方,从另一方向进攻。

    与此同时,胡高阳已经收到长子协助永安郡主的消息,搓胸顿足痛骂一顿暂且不提,他只能捏着鼻子也帮忙进攻,不过摸鱼摸得厉害,攻不下也不在意,以保存自身兵力为主。

    万一呢?万一老天爷赏脸,他们两败俱伤,让胡家等到机会呢?

    不赌一把总是不甘心。

    可惜,老天赏脸的对象不是他。

    十日后的夜里,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轰——”,大门从凤阳城内被人撞开,伴随着无数人高喊:“永安郡主!”“城门打开啦!”“郡主!”

    有人组织百姓从城内结队反抗,撕开一道胜利的口子。

    西北军自然抓住此等良机,无数兵马鱼贯而入,趁着城内兵马不及反应,即刻在这场强攻中占据优势地位。

    南越军节节败退。

    墙倒众人推,满城百姓都站在西北军这面,或者该说,站在永安郡主这边。他们甚至操起自家锄头菜刀,帮忙一起剿灭南越军。

    张天料到自己会输,却没想到会输这么快。他带一小队亲信藏身某处农舍中,这一家人都已被灭口,鲜血包围中,他们获得艰难的喘息时间。

    “王爷,军师在岸口准备了后手,那里有一艘小船,可以用来逃走。”

    张天靠坐墙角,半阖的双眸睁开一条缝,自嘲笑道:“逃走……当年被她逼得远遁南越,如今旧事重演,又被她逼得走投无路,逃去哪里?南面?西面?还是海外?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亲信哭道:“王爷,您别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天久久不语,抹了把脸上的血,笑道:“放心,道理我懂,不会冲动犯傻去寻死路。”他在这户人家里找了点吃食,又闭眼休憩片刻,养足精神后起身,“走吧。”

    这队人马跟在他身后,一起朝外城岸口方向悄悄行进。

    外城并没多少人,这地方是元青曾经培养的民兵村,大部分青壮都去内城帮忙杀敌,此刻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弱妇孺。

    张天一行人怕引来追兵,进入村子后,他们不敢大肆杀戮,只好躲躲藏藏避开眼线。眼看前方就是河道,众人心中升起雀跃之情,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们顿时心头一凛,仿佛听见催命凶铃。

    亲信中为首一人站出来,忠心耿耿道:“王爷,您快找地方躲起来,咱们帮你引开那群人。”

    话刚落,他就带人朝另一方向跑去,故意惹出偌大动静,引得西北军朝他们追去。

    张天最后看他们一眼,朝着相反方向跑去。他边跑边注意动静,忽闻马蹄声分散了,急忙四下张望,只见附近一户人家大门半掩着,他旋身潜入,利落地反手插上门栓。

    “谁?”屋中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

    张天眉头皱起,拔出匕首转身望去,看清来人后,他微微一怔,刚升起的杀意又褪了下去。

    “是你。”多年未见,故人还是曾经熟悉的眉眼。张天记得她,毕竟是跟过自己的女人,还是微末之际陪在青寨的大夫,一看到她,就回忆起往事。

    茯苓也是一怔。

    她身上的打扮跟当年在青寨时差不离,淡雅素净。可时过境迁,人还是当年的人,立场却已大不同。

    茯苓脑中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她收拾好情绪,欠了欠身,柔声道:“民女见过王爷。”

    张天大步向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你家?”

    茯苓目光往下微微一晃,注意到他手上仍握着匕首,顿时头脑又清醒了些,答道:“民女一直都住在这里。”

    张天又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不到半尺。

    茯苓头顶罩着男人强壮挺拔的身躯,仿佛随时都能覆盖而下,压迫感十足。她感到灼热的呼吸扑打到脸上,便垂下眼眸望着地面。

    “你怎么不来找我?这几年过得好吗?许人家了吗?”

    问题接连不断,茯苓定了定神,擡头道:“我过得很好,便没去麻烦你。”

    她一擡头,目光正好撞入张天眼底,只见男人笑了笑,又问一遍:“许人家了吗?”

    茯苓梳的并非妇人发髻,一眼就能看出,她并未嫁过人。

    “没有。”

    张天捏住她下颚,轻声问:“是因为我?”

    茯苓眼睫微颤,不言不语。

    她心中不是不动情,可更多的却是怀疑。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若是当年,她早因这番话而羞涩欣喜,可眼下,她却揣摩起他的用意。这种时机下,他勾引她是何用意?利用?招揽?

    至少,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喜欢。

    呵,这么多年了。

    茯苓心口似被捏住,垂下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来。

    张天眼眸含笑:“怎么不说话?”

    两人轻声说话间,外头传来嘈杂声响,似乎正在抓什么人。西北军一将领揪住这队人马,逼问道:“说!张天是不是也在这里?藏哪儿了?”

    “不……不是,就我们这些人,王爷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想趁乱逃出去,求军爷给一条活路。”

    西北军小将领厉声道:“你们刚才不是故意引起动静?说,是为了什么?”

    “军爷饶命,我们不过是南越军里的小喽啰,刚才听到马蹄声,一下就慌了,没脑子地到处乱跑。”

    西北军小将领见问不出什么,只得道:“先把人都带回去。”

    茯苓静静听着,只闻身旁男人松一口气。

    她也一动不动,不敢动也不能动,只垂眸盯住那把匕首。

    此刻,又一阵马蹄声传来,似乎有不少人赶至。茯苓正在猜测是西北军还南越军的时候,听到方才问话的西北军小将领激动声音:“首,首席!”

    “见过首席!见过将军!”

    杜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