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薛满从前的话本子可不是白读的,她敏锐地察觉出孟衙役喜欢何姑娘,须臾间已为他们编写好洋洋洒洒的一篇故事。
一个是年轻力壮的衙役,一个是花信年华的女大夫,两人因公务有交集,一来二往地便日久生情……
怪般配的嘞。
薛满饶有兴致地勾勒着爱情故事,心情愉悦之际,连饭都比平常多用半碗。
俊生更是猛扒饭,“今晚要多吃点,明日便要搬去衙门了,不知衙门的伙食怎么样。”
“不碍事,若是不好吃,我会想法子给你们做好吃的。”
许清桉和俊生同时停住筷子,俊生挤出笑容,“不用不用,阿满姐姐到时候够忙了,我们随便吃点就行。”
“民以食为天,什么都能随便,只有吃不能。”薛满寻求认同,“是吧少爷?”
“……未必。”许清桉道:“我生性不爱吃。”
薛满道:“不爱吃,那爱不爱喝?要么我再给你炖碗猪肺汤?”
“扑哧。”俊生忍俊不禁,“阿满姐姐,您就别逗公子了。”
好嘛。
薛满拿起公筷,夹了片酱牛肉到许清桉的碟中,“少爷,我喜欢这个。”
许清桉没有动,俊生知晓他不吃别人夹的菜,正想打个圆场,她已推开椅子起身。
“我去洗个手,你们继续。”
她哼着小曲离开,俊生多看了几眼,回头见许清桉碟中的牛肉少了半片。
这?从炖汤到夹菜,公子似乎习惯了阿满姐姐的投食?
俊生低头掩饰窃笑,短短两个月,公子真是变了不少。
*
薛满洗好手往回走,路过花园时,见到两名男子倚着假山喝酒,说话声清晰可闻。
“梁兄,你这趟来衡州游玩,打算几时回京城?”
“再说吧,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我记得下月初便是你的婚期,不用提前半月回去备亲吗?”
“备什么亲?我压根不想成这个亲。”
“这话从何说起?你未婚妻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你们两小无猜,自小定的娃娃亲,按理说是天作之合。”
“你不知晓,我表妹小时候伶俐可爱,但这几年愈发能吃,身子骨比我还要壮硕些!我这哪是娶妻子,分明是娶头母猪回家!”
“哈哈,我懂梁兄的心情,要么你请伯母解除婚约?”
“我私下和我娘提过,她差点没掐死我。说我敢不娶表妹便收拾行李滚蛋,此生都别再踏进家门。”
“那换个思路,你娶她供在家里便是。反正妻是妻,妾是妾,妻可以胖丑,妾却能随你欢喜地纳……”
薛满的拳头攥死,胸口急速起伏。卑鄙下流无耻的负心汉,他们真该被——真该被——
她蹲身捡了几块石头,朝着那两人的位置用力投掷,如愿听到几声痛呼。
“哎哟喂,哪个小畜生扔的石头——”
她提着裙摆跑开,随着走廊两侧的景色飞掠,她脑中模糊地闪过一幅画面:有人搂着她轻声细语:阿满,我娶你可好?
啪。
她摔了一跤,干脆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好疼,膝盖疼,心口也好疼。
她脑袋胀得很,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只能任由这突如其来的忿痛倾袭全身,直到有人打破沉寂。
“能起来吗?”
薛满擡头,眼泪倏地成串掉落。
许清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摔疼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哽咽着道:“少爷,我刚刚干坏事了。”
“干了什么坏事?”
“我拿石头砸了两个负心汉,呜呜呜,他们要是找我算账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尽管来便是。”他取出手帕递给她,“无须为这等小事落泪。”
“是哦。”她吸吸鼻子,擦干眼泪后道:“他们有错在先,我教训他们是匡扶正义。”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青年循声而来。一人捂着后脑,一人额间红肿,均是酒气环绕。
他们气势汹汹地质问:“方才是不是你们扔的石头!”
许清桉并未理会,扶着薛满站起身,“俊生还在等我们。”
“嗯。”薛满掸掸裙上的灰尘,“走吧。”
“站住!”蓝衣青年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砸了人还想跑?”
红衣青年紧跟着道:“我要报官把你们抓起来!”
薛满理不直气却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污蔑我们?”
蓝衣青年道:“谁污蔑你了,这走廊前后除去我们便是你们,不是你们砸的又是谁?”
“证据呢?”许清桉道:“你们既说是我们砸的,便拿出证据来。”
“本公子说你们便是你们,何须多余的证据。”红衣青年朝他们上下打量,随即向蓝衣男子使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
“我瞧你们穿得也不差,应当是家里有些脸面。这样吧,你们若不想见官,便分别赔我与梁兄一百两银子。”
好家伙,一开口便是二百两银子。
薛满讽道:“怎么,你们是金子做的吗?”
“我不是金子做的,但我爹在工部当差,是端王殿下面前的红人。”红衣男子甚是高傲,“但凡我到他面前告上一状,便能让你们祖辈几代的努力付之一炬。”
端王殿下……
薛满的意识一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撬动她的脑袋,“端王?”
“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端王殿下。”红衣男子虚空一拜,说话愈发狂傲,“你们伤了我,便等于下端王殿下的面子。如此,你们可想好后果了?”
许清桉在京城时与端王裴长旭打过几次照面,印象中那是位雍容不迫、不务空名的真权贵,只免不掉底下也有狐假虎威之流。
他正想出言警告对方,却听薛满欢快地道:“我懂了,你爹是工部姓梁的官员,在端王殿下手里当差。你母亲性格强势,而你有个从小青梅竹马,订下婚约的表妹。她体型丰腴惹你厌烦,于是你便在背后恶意诋毁她的名誉,还打算纳三妻四妾打你母亲的脸。”
“……”红衣男子嘴角抽动,“果然是你扔的石头!”
“是我又如何。”薛满笑里藏刀,“我不仅要扔你石头,还要将你说的话快马加鞭传到京城。嗯,便传到端王殿下耳边,你意下如何?”
“你!”红衣男子嘴硬,“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见到端王殿下吗!”
许清桉道:“阿满,你造次了。”
薛满不服气地瞪他,又听他道:“我认识端王殿下,自当由我去云都坊拜访殿下,顺便与杜洋叙个旧。”
蓝衣男子不由望向红衣男子,“梁、梁兄?”
端王府确实坐在云都坊,而殿下最得力的侍卫便叫杜洋!
红衣男子愣怔片刻,额际已隐现汗珠。再仔细端详面前两位,样貌气度绝非常人,尤其那位少女,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方才都是一场误会,是我胡言乱语唐突了两位,呵呵,两位请慢走。”
“行吧。”薛满出手在先,便不想再惹是生非,等走到拐角处,她忽地转身做了个鬼脸,“梁公子,咱们京城有、缘、再、会!”
走廊陷入尴尬的静默,一阵风吹动廊檐上的灯笼,摇晃的灯影下,红衣男子斩钉截铁道:“我定在哪里见过她。”
*
翌日清晨,许清桉等人顺利搬进衙门内院,韩越为薛满留了个独院小间。薛满里外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韩大人做事果然细致。”
韩越笑道:“不瞒你说,是我家夫人知晓有女眷后,特意为你挑选的小院。”
“夫人真是体贴入微。”薛满道:“请韩大人向她转达我的谢意。”
安顿好行囊后,许清桉和薛满来到另一处宽敞的院子。拢共有大小两间书房,前后空旷,位置僻静,院中栽了一棵峻拔的老槐树遮阴。
大书房中书架靠墙整列,两张桌椅并排放着,纸砚笔墨一应俱全。
薛满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桌,眼前又闪过模糊的记忆。一对妙龄男女并肩坐在桌前,男子挥笔洒墨,女子托腮凝望。分明是浓情蜜意的画面,却莫名令她感到反感。
她理所当然地嫌弃:这场景绝不适用于她,她可不是红袖添香的婢女,而是少爷公务上的好帮手!
韩越打断她的神游,“许大人,我已吩咐户房先送来近五年的账本和税本。待核对完账本,再查其他几房的文书与物资,你看如何?”
许清桉道:“便按韩大人的安排来。”
不多时,衙役们用板车拖来一摞摞账本。它们封存得当,整齐有序,足见经手人员的认真负责。
运送完账本后,韩越同其他人全部离开,留下许清桉和薛满对着满屋子的账本。
薛满摩拳擦掌,“少爷,便从最早的账本开始对,是吗?”
许清桉道:“是,还记得要怎么盘账吗?”
“记得,每一笔账都要核对凭证,再用算盘拨五遍,务必要分毫不差,有错必纠!”
薛满的口号喊得响亮,真动起手来却苦不堪言。她要核对的不是五天、五个月,而是整整五年的账本!那小小一页纸的账便能耗费她两刻钟,一个时辰过去,她才核完了四页纸!
她闭闭眼,跟着揉揉腰,“少爷,你累了吗?”
许清桉头也不擡,“不累。”
“你今早吃得那么少,这会饿了吗?”
“不饿。”
“那渴不渴?热不热?还有外头树上的知了有没有吵到你?”
许清桉声音淡淡,“你若觉得累,不如趁早放弃。”
“谁说我累了?”薛满道:“我只是坐乏了,想要起来走动走动。”
她在屋里兜了好几圈,见许清桉重新投入账本后才坐回去,愁眉苦脸地继续拨起算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得到少爷的刮目相看,她就要发挥最大的作用!
此时正值仲夏,薛满越坐越热,幸亏俊生端来了两碗冰镇莲子粥。
“公子,阿满姐姐,我已经尝过粥了,你们安心喝吧。”
薛满斯文地喝完一小碗,刚放下勺子,面前又推来一碗。
“我不热,你喝吧。”
“谢谢少爷。”
薛满没跟他客气,喝完第二碗后才稍稍凉爽。
许清桉道:“我要休息片刻,你跟俊生出去转转,半个时辰后再来。”
“遵命!”薛满求之不得,“俊生,走,我们去参观参观伙房。”
“我刚想跟您说,我在伙房附近看到一只好漂亮的白猫,您要去看看吗?”
薛满眼睛一亮,“要,快带我去!”
两人赶到伙房,见那白猫正蹲在阴凉处的石砖上乘凉。它双眸湛蓝,通体雪白圆润,毛发油光水滑,一看便养得极好。
“好可爱的小家伙!”薛满喜欢极了,又怕靠近会吓跑它,便远远拿了根树枝逗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听得懂我说话?”
白猫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朝她瞄了一眼,“喵呜。”
“俊生,它回我话了!”薛满兴奋不已。
“是的呢,猫通人性,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连睡觉都要跟我挤一处。”
白猫动动耳朵,起身伸了个懒腰,改用屁股背对他们。
薛满手痒难耐,“我好想摸摸它。”
俊生道:“别了,您不熟悉它的性子,万一被抓了咬了呢?”
薛满道:“我摸一下,只摸一下便好。”
俊生道:“阿满姐姐,公子会罚我的。”
“怎么会呢?是我要摸的,被抓了也不怪你。”
“它不抓人。”身后有人说道:“你喂些鱼干便能摸它。”
薛满回头,见是昨日那位女大夫何姑娘,“你经常喂它吗?”
何湘笑道:“偶尔吧,我来衙门便会喂它。”
她从药箱里翻出个布包,取出两条小鱼干递给薛满,“要喂吗?”
“要。”薛满没有推辞,拿着小鱼干靠近白猫,“小猫咪,你要吃鱼干吗?”
“它叫千里。”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薛满赞道:“好名字。”
“姑娘读过书?”
“跟着我家少爷耳濡目染了些。”薛满引诱着千里,“小千里,来吃姐姐的鱼干啦。”
千里朝空中嗅了嗅,优雅地迈着猫步朝她走来。
它不客气地叼过鱼干大快朵颐,薛满趁机摸向它的后脖,哇,好柔软好顺滑!
千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薛满连忙松开手,“我吓着它了吗?”
“不是。”何湘笑道:“它觉得舒服才会这样。”
“那就好。”
薛满放心地又擡手,俊生在旁边提醒:“姐姐,您摸了很多下了,够了够了。”
薛满对此充耳不闻,待千里吃饱后餍足地喵了一声后,她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她向何湘道谢,“何姑娘,谢谢你的小鱼干。”
何湘笑道:“无须客气,你叫我何湘便好。”
薛满道:“好,你也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叫阿满,他是俊生。”
“嗯。”何湘道:“快午时了,我得走了。”
“你忙完了吗?”
“是,病人的药已经煎好送过去了。”何湘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为表鱼干之谢,薛满送她到伙房门口,两人刚跨过门槛,便见孟超健步如飞地跑来。
他脸色铁青,“何姑娘,柯友文撞墙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