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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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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第37章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苏月手里的扇子已经忘了扇动,怔怔道:“陛下,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再这样,卑下就要喊人了。”

    这是作为女郎最后的底线,并不因为人家身份高贵,就任人摆布。

    皇帝不太理解她的执拗,“你在朕帐中坐了半晌,坐着和躺下,有很大分别吗?”

    苏月说自然,“坐着是侍疾,躺下就成侍寝了,能是一样的吗?”

    说起侍寝这个词儿,不免让皇帝心猿意马,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攀交过女郎的汉子,对此还是有些向往的。

    然而他也懂得廉耻,更不会借着身份的便利欺压她,因此她的话,还是引发出了他一点微弱的不满。

    “朕的后宫确实空虚,但朕也不是任谁都能将就的。准你躺下,是体谅你,让你体验一下龙榻的感觉。先前不是你在暗示朕,说什么躺下不躺下吗,难道朕会错意了?”

    苏月觉得很冤枉,“我何时说过想躺下?”

    皇帝道:“夏夜乘凉,你在席垫上躺倒,热浪灼你的脊梁,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话……她好像确实说过,但与暗示没有任何关系。反正面对他时,她再也不会怀疑自己表达有误了,鲁国夫人府上领教过他歪曲事实的手段,现在他想故技重施,她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龙榻硬邦邦的,我坐了半日,深有体会,躺下会硌得我骨头疼,就谢过陛下美意了。”她笑了笑,答得还是很委婉。

    皇帝心道女郎家高床软枕睡惯了,嫌弃他的床榻……拿手拍了拍,明明很好,哪里硬了!

    “你的睡榻很软?盛夏也铺软垫吗?”

    苏月说:“女郎的床自然又香又软,早前没有战乱的时候,阿娘用丝绒弹成薄薄的垫褥,垫在凉席下面,每晚睡前女使都会熏上一遍香。后来天下大乱,就讲究不起来了,前年冬日太冷,我们在地窖里躲避匪祸,都拿出来裹在身上。丝绒受了潮,变得又冷又沉,后来再晒干,也没有先前柔软了。”

    这是江南富户的日常生活,有女儿的人家尽可能娇养,不是他一个儿郎有福气体会的。但这种描述,让他生出一点渴望,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感受一下她的快乐。

    只是这个想法好猖狂,不敢细想,细想便想入非非,怕会做在脸上。

    至于还愿,若说要睡她的床,恐怕她会冒出弑君的冲动,还是不提为好。他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再刻意难为她了,上道地说:“后日你再给朕做一回鱼羊鲜吧,中晌要吃,直送进干阳殿里来,成吗?”

    这个要求实在很容易满足,苏月说成啊,“卑下别的不行,这个最拿手,您想吃几回都可以。”

    皇帝轻轻牵了下唇角,“这菜色,很有姑苏的味道,朕一旦觉得乏累了,就想念小时候的安逸。”

    苏月纳罕地问:“您不是很早就从军了吗,在姑苏的年月应当不长吧!”

    皇帝瞥了她一眼,“朕又不是生下来就从军,在姑苏长到十三岁,才跟着高祖皇帝投身军营。”

    所谓的高祖皇帝,指的是他父亲,权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当初曾是上一任武都侯的副将,一场大战中为救上宪,丢了性命。然而即便著有功勋,也未必能得善待,他跟着下任武都侯南征北战时,渐渐发现大权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不用靠着那一丝微弱的人情立足。所以后来有了权家军,有了大梁,有了开国皇帝。

    只是以前的辛酸,早就不想对人诉说了,偶尔提及前事也是轻轻揭过,不可深究。

    皇帝思绪万千的时候,苏月又有了新的揣测,“十三岁前都在姑苏,那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皇帝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又发作了,“想必没有,若是见过,你肯定记得朕。”

    苏月忍不住想撇唇,难道他就那么特别,值得她过目难忘?

    “江南出美人,也出才俊。”她耿直地说,手里的扇子早就撂在了一旁,“像我们升平街那一片,有两家的儿郎格外鲜焕,我阿娘还是其中一个的干娘。”

    她这是什么意思?暗中嘲讽他不如那两个小子?正经男子,谁会用上鲜焕这个词,可见定是脂粉气十足,长得像个娘娘腔。

    他不由支着脑袋撑起了身子,凉笑道:“原来娘子还有义兄,在家时来往很多吗?离家的时候可曾专程道别?”

    苏月道:“有干亲,来往自然多,战乱中两家互相扶持,扛过了艰难的年月。不过我被征集入梨园,当晚就要离家,走得很匆忙,来不及与亲友道别。”

    皇帝“哦”了声,心道还好,若是留了充足的时间,没准还要依依惜别一番。

    略顿了片刻,他又不经意地打探,“你那义兄叫什么名字?万一日后入了仕途,朕也好关照。”

    苏月不疑有他,直言道:“他家姓王,王维舟,确实打算考科举来着。我自小就听大人说他读书好,要不是后来打仗,他大约已经中了生员了。”

    皇帝缓缓点头,“维州……御前有个内侍,叫淮州。”

    苏月怀疑他在影射人家,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笑了笑,尴尬地摇起了扇子,“……真巧。”

    苏月见他有力气胡诹,料想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便再次提出,“卑下可以回去了吗?”

    皇帝道:“朕内热未散,万一后半夜又发作起来,太后责问,朕怕你不好交代。”

    还是走不脱,苏月很想叹气,最后还是勉强忍住了。

    其实她心里是有数的,这权家大郎对她有意思。虽然几次三番嘴硬否认,但行动上能看出来,堂堂的皇帝陛下只有情窦初开了,才会想方设法和你过不去,试图引起你的注意。

    但感情这种事,很难用身份地位来交换。开国皇帝的确令人敬仰,然而除了敬仰,对她来说好像也没有其他了。

    走不了,只好继续胡侃,“我没见过您,那您一定见过我。”八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才让他母亲来求亲的。

    岂料皇帝说没有,“姑苏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两家距离不算太远,当年朕与同伴策马走遍了姑苏的大街小巷,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是奇怪。”

    也许是因为早前机缘没到,不必急着遇见,后来在紫微城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大权在握,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不早不晚刚刚好,才有利于感情的发展。

    唯一遗憾的是目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然彼此也有相谈甚欢的时候,除了谈不到一块儿去,其他都挺好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皇帝并不困倦,苏月却要擡不起眼皮来了。她坐在榻上,调整了几回姿势,要不是有强大的毅力,简直要觉得躺下来也不错了。

    “快要亥时了吧!”她朦胧着两眼说,“您巡视了一天,想必也累了,莫如早些睡吧。”

    自从大战开启,直到今天,皇帝都没能在子时之前入睡过。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亥时对他来说尚早,但他知道女郎受不了,便老实地躺回枕上,闭了眼道:“是有些困了,你也回去吧。”

    苏月一喜,“陛下不用我伺候了吗?”

    皇帝“嗯”了声,“朕怕自己这胳膊,打不了一夜扇。”

    他说完这话,苏月才发现那把团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这半天都是他在给她扇风,顿时惭愧万分,忙要去接,他却说不必了,“你走吧,整夜留在朕这里,外人会说闲话的。”

    陛下忽来的体谅,不得不说令人有几分感动。苏月感激之余决定不能抗旨,忙从榻上下来,仔细掖好纱帐后向他行礼,“卑下告退了。”

    皇帝闭着眼,没有再看她,故作冷漠了一番。

    苏月却行从后殿退出来,发现国用他们并不在。嘴上说就在外面听命,原来都是糊弄人的。

    等穿过了中殿,才看见他们正聚在一起喝茶,浓得如药汁一般的茶汤一口灌下去,还没来得及品咂,赶紧放下杯盏上前迎讶。国用问:“娘子怎的出来了?陛下大安了吗?”

    苏月说是,“陛下困乏了,发话让我回去。接下来劳烦班领了,我这就回安福殿,向太后复命。”

    国用茫然“哦”了两声,一直把她送到殿外,尤不放心,谨慎地又追问了一句,“是陛下亲口下令,让小娘子回去的吧?”

    苏月失笑,“自然,否则卑下也不敢不辞而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国用听罢方才放心,招了个小内侍来,让他送辜娘子回安福宫。

    苏月跟着挑灯的内侍走在巷道里,半夜下来,确实是很疲乏了。无奈还不能立刻回好望山,得上后殿呈禀皇帝现状。到了门前见长御正好迈出来,长御是太后跟前的女官班领,通共有两位,一位白天当班,一位晚上值夜。苏月便上前向她褔了福,把皇帝的情况告知长御,请她代为向太后禀报,等一切交代妥当,才从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

    仰在床上,一时又有些睡不着,忽然感慨这人生很悲凉。

    先前阿爹来,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只差一步,她就能回家了,可惜功亏一篑,满盘皆输。接下来她的希望又在哪里呢,从了权大郎,自此就真的变成笼中鸟,飞不出去了,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可是想出去,脚下又无路可走,越想越丧气,丧气到最后睡着了,满肚子的苦闷才作罢。

    而好望山的日子,确实令她不太舒心。之前居娘子在时,还会与她做个伴,后来人一走,她就彻底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余下的九位女郎忌惮她,远着她,和安福殿里的女官内侍结交,他们又怕皇帝怪罪,不敢让她帮任何忙。她就这么游手好闲着,应付完了宫内宰的课业就无事可做了,反倒很期待明天给皇帝做鱼羊鲜,送食盒的时候还能去干阳殿转一圈。

    若说这紫微城,着实是大。前朝高家穷奢极欲,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才将这宫掖建造得美轮美奂。结果也没享用上几年,就被人取而代之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细想起来,也没意思得很啊。

    气派的宫殿,从北到南走上一程,得耗费三炷香时间。好在眼下天气热,不担心菜会发凉,入干阳门前她还揭开盖子捂了捂汤盅,盅壁很暖和,不会影响口感。

    那厢淮州见她进来,忙赶来迎接,接过食盒把她领进偏殿里,压声道:“陛下正与御史台的大人们说话,小娘子且在这里歇一歇,稍待。”

    苏月颔首,想了想问:“陛下的旧伤,后来没有再发作吧?”

    淮州说是,“这回复发过,料想总能安稳到入冬。奴婢家乡有种续筋草,据说能令皮肉再生,我托了人帮着踅摸,赶在入秋之前带入上都,到时候给陛下连熏七日,就能根治了。”

    苏月听他这样说,笑道:“中贵人很是尽心啊,还替陛下预备这些偏方。”

    淮州笑了笑,“奴婢虽是草芥一样的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娘子不知道,奴婢原本是前朝侍奉掖庭的,宫门被破之前,幽帝命我们自尽,那些不敢违抗的果真都跟着死了,我是躲进狗洞里,才捡了一条性命。后来义军攻入宫城,我以为自己不得活了,没想到陛下不曾杀我,把我留在干阳殿侍奉,还赏了银钱,给我爹娘治病。我们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一向如猪狗,哪里得过善待。陛下把我当人看,我就想好了,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的大恩。”

    所以这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皇帝之前给她的印象,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敬畏,剩下就是无聊和幼稚,但听淮州这样说,才知道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女郎相处,一旦开了蒙,大概就是个正常人了吧。

    淮州复又引她坐,“娘子歇歇脚,奴婢让人送香饮来。”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苏月一个人独自坐在偏殿里,隐约能听见隔壁谈话的内容,起先是国家大事,军务海运等。后来也不知哪位忧国忧民的大人提出了满朝文武困扰已久的问题,表示陛下您的年纪不小了,立国也有大半年了,十二侍召入掖庭,有没有后话?该封后封后,该封妃封妃,不管怎么样,后嗣为重哇。

    皇帝听进去了,语调很平常,“朕不急,诸位大人很急吗?”

    诸位大人当然很急,女郎们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沾了几分亲,官场上官运要亨通,与内廷有照应是密不可分的。

    苏月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遂伸长了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应付。

    皇帝的回答可说标本兼治,“朕等得,诸位臣工也要有些耐心才好。朕知道社稷稳定,皇嗣为重,但朕不像以往的帝王,一心要将国祚留在大宗。朕若无后,大可过继族亲,或是诸位臣工家中有贤能者也可举荐,只要有利于大梁,皇位在不在权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下谁还敢说话?你要有异议,你家儿子想当皇帝吗?

    议事厅里的官员们,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堵住了嘴,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苏月听了半日,再也没听见任何人吱声。

    最后还是皇帝缓和了局面,朗声道:“开个玩笑,诸位不必如此紧张嘛。朕还没老,三十岁之前定会有后的,眼下重中之重是治理好天下,让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也须先充盈起来才好。朕的私事不是不办,是容后再议,诸位若还有不明白的,朕可以再作解释,解释到诸位明白为止。”

    如此贴心,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让所有臣僚感动得六月里直哆嗦。

    大家由衷地说陛下以大局为重,果真圣主明君,儒雅地奉承了一通,就铩羽而归了。

    淮州上门前探看,见御史台的那些官员们垂头丧气退出正殿,往宫门上去了,忙进来提起食盒,招呼苏月,“陛下得空,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月进了前殿,一眼看见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正凝眉翻看奏疏,他今日穿流黄绣团龙的袍服,领缘上的青骊云纹镶滚衬得眉目朗朗,不对她说话的时候,果真一派帝王的持重风范。

    然而一擡眼,味道就有些变,“朕的人生大事,令臣工们牵肠挂肚,你在隔壁可曾听见?”

    苏月识趣地说:“卑下什么都没听见,卑下一心都在鱼羊鲜上……陛下,要不还是趁热喝吧。”

    食盒里的盅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送到了皇帝面前,苏月呈上汤匙,看他一口一口喝得优雅,似乎并未沾染军中胡吃海喝的粗鄙之气。

    他吃东西的时候无暇说话,苏月便静静站着,神思有些恍惚。

    皇帝见她沉寂,精神也和平常不大一样,不由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迟疑问:“你可是还没用饭?想吃什么,朕让膳房做来。”

    苏月摇摇头,“安福宫用饭早,内宰教授好课业,小厨房就放饭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仔细打量她两眼,“是不高兴见到朕吗?”

    苏月说不是,“并未不高兴,能够出来走走,卑下还是很高兴的。”

    她的喜与不喜,大多时候很分明,并不需要费心甄别。皇帝虽然不擅长与女郎相处,但对于情绪的微妙变化,把控还是很精准的。他从她眼里看不见光了,当初她在梨园的时候固然是想家,却似乎没有这么不快乐。

    他只好试探着打听,“你在安福殿中,受人欺负了吗?太后对你不好,刻意刁难你了?”

    苏月说没有,“太后对卑下很好,还赠了卑下一条珠串呢。”说着掀起袖子让他看,那温润的珠光,在腕间莹莹发亮。

    皇帝看清了,那是太后由来珍藏的,曾经对他说过,将来下聘的时候要用来赠给儿媳,如今送给她,说明太后最满意的仍旧是她。

    那她究竟何故郁郁寡欢?是真的讨厌他,还是不喜欢这高入云天的宫墙?

    皇帝陛下心头忽然沉重,连胃口也骤然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