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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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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第38章辜娘子美色耀人眼。

    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女郎高兴,这个问题对于皇帝来说很难,不是想不到,其实是办不到。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发话让她回姑苏,她必定立时两眼放光,神采飞扬,但这事没法实行,一则辜家眼下应当已经在赶往上都的途中了,自己还得努力坚守这个秘密。二则近在眼前的人,下不了狠心松手,毕竟当年太后言之凿凿辜家女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就像给打上了一个戳,要想更改不容易,外面可有裴忌还有什么义兄,闹得不好被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找谁哭去。

    所以得硬下心肠,假装没瞧见。他低头重又喝了口汤,但愈发食不知味了,只好让人把盅撤下去。

    苏月这才发觉他好像没喝几口,纳罕地问:“不好喝么?卑下来前尝过的,和那天做的一样。”

    原来是尝过的,这算不算两人同喝了一盏汤?皇帝有些不好意思,支吾敷衍着,“想是天热……朕忙了半日头昏脑胀,心里攒着一捧火……不能再喝了。”

    想了想,从案后走出来,在她面前踱过来又踱过去,每经过一回就瞥她一眼,看得苏月心底直发毛。

    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你入安福殿有段日子了,朕看你过得不错,好像丰腴了。”

    丰腴了?说人发胖,用词倒是很含蓄。但这也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今早穿衣裳,系上裙带的时候发现比平常多绕了一圈,明明腰细了半寸,他却说她胖了。

    然而怎么否认呢,说自己在安福殿过得不顺心吗?始终没能交到朋友,这件事说出来不体面,还是不要向这死对头坦露了,免得他又借机嘲笑。

    于是她粉饰太平,故作轻松地说:“可不是,进来之后总是闲着,再也不必辛苦练曲了。人一安逸就长胖,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皇帝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她脸上笑着,但言不由衷的样子里,总让他觉得透着伤感。

    也许是因为前天夜里照顾了他半夜,让她觉得很麻烦,所以不耐烦他吗?一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就算自己身为皇帝,也觉得十分羞惭。

    他又从她面前走过,迟迟道:“困在安福宫,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趣?朕念在你这两日有功的份上,明日准你随驾,观郊社大典。”

    所谓的郊社,是祭拜神明的一种庆典,并不特指祭天地,很多时候诸如军队出征,或是预备营造动土,都是需要敬告神明的。

    苏月知道这种大典,更知道这是梨园子弟承接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能见到梨园里的那些旧友。

    这下果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卑下也能去吗?”

    这种郊社的庆典,一般没有后宫之人参与,但要是换个身份随侍,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皇帝见她高兴起来,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帝王威仪不可废,清了清嗓子负起手道:“你竟敢质疑朕?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到时候换上女官的袍服掩人耳目就成。遇见了难事多动脑子,每日愁眉苦脸人会发傻的,朕看你有了病变的征兆,你自己可要小心。”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看在他还算够义气的份上,苏月便没有和他争辩。

    不过这位陛下好像永远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居然又来同她分斤掰两,“身上带钱了吗?”

    苏月捂紧了钱袋,“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您邀卑下一同前往,让卑下扮成女官侍奉您,怎么还反过来要钱?”

    所以是明月照沟渠啊,皇帝有些不平,但想想还是算了。她被困在宫里怪可怜的,偶尔让让她,也是自己的君子风度。

    得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且又不用付钱,真是皆大欢喜。苏月兴冲冲回去了,踏入好望山的院门,就见那些女郎们照旧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她以前是不怎么愿意理睬她们的,但今天有些忍不住,干脆站定了脚,笑着说:“我刚从干阳殿回来,陛下向我打听女郎们的消息呢。你们不要躲着我,莫如和我交好,我向陛下举荐你们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作鸟兽散。因为上一个被她举荐的居娘子已经出宫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敢!

    苏月看着空空的庭院,不由意兴阑珊,这些女郎们真是奇怪,胆子那么小,却又一个个都想做人上人。自己是心情好,才想着逗逗她们,这日子可真是闲出蛆来,若没有明天的安排,她八成又要回去睡觉了。

    不过好望山也有章程,每天傍晚都得上安福殿听令,以防太后有示下。平时大多都是傅姆出来传个话,就让她们回去了,但今天单独叫住了苏月,把她带进殿里,送了套女官的袍服给她。

    太后摇着沉香木扇,从内寝慢慢踱出来,偏头道:“陛下说明日要带你去郊社,寻常女郎是不便去那种场合的,你明白吧?”

    苏月说是,“卑下跟着去侍奉陛下,想是那日陛下不豫,觉得卑下照顾得尚可吧。”

    说起这个,太后就犯头疼,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呆子!据国用说,当时人都已经进了帐中,孤男寡女共处一榻,论理什么都该发生了,可他居然再一次错过了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什么呀!”太后简直觉得自己要被他气中风了,白天他来,母子两面对面坐着,太后愁肠百结,“你是男子,她是女郎,她就在你榻上,你怎么……怎么……”

    话不太好说,世上也没有做母亲的,教儿子怎么对女郎下手的。

    后来太后开始反思,从身到心对他作了一番剖析,以防他不知其中缘故,让人给他送了一套图册。然后转念想想又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他爹的亲儿子,这副模样,和高祖当年一样。

    武将人家要娶媳妇,着实是有些难,他父亲略比他好些,二十五岁娶亲,但也是笨嘴拙舌,不会讨女郎喜欢。还记得成婚的当夜,他竟然抱了两本新兵名册上床,气得她一脚将他踹翻,现在想来大郎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难怪当上皇帝之后,竟连一个找上门的相好都没有,他这几年真是全心全意只顾造反,除了这个什么都没干。

    傻儿子指望不上,太后决定还是从女郎这头使劲儿,便着力诱劝着,“三年前你阿爹说齐大非偶,三年后不会再有这个困扰了。辜娘子,陛下对你还是有几分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带你去郊社。我想着,你们这些女郎收在我这里,不就是为着日后扩充掖庭吗,对旁人,老身还要继续考量,但你是知根知底,可说放心非常。这回你跟着陛下去了,就不要再回安福殿了,留在陛下身边吧,免得日日走动麻烦。你放心,我们权家从来不欺人,不会亏待了你,该给的名分自然会给你,至于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算是又一次的撮合,已经屹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太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心想着这回总成了吧,朝夕相处,还不能把他们凑成一双?

    苏月讪讪,其实就算是三年之后,权家大郎也未必能入阿爹的眼。

    她只好再同太后打商量,诚心诚意地说:“卑下还是更喜欢侍奉您老人家。”

    太后觉得很慰心,“老身知道你有孝心,但人生大事要紧,还得先紧着陛下。”说罢回过味来,又拉长了脸,“难道你不愿意?”

    苏月忙说不敢,“卑下只是自惭形秽,我是小城商户女,这样的出身,实在不配伴在陛下身边啊。”

    有这顾虑是正常的,说明女郎很有大局观,太后便温存地开解:“英雄不问出处么,后世的君王定会注重门第,但陛下是开国之君,大梁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你不用如此灰心。”

    苏月张了张口,发现反驳无效,只好怏怏闭上了嘴。

    太后则为她鼓劲,“去吧去吧,到了陛下身边好生侍奉,拿出手段来。”

    苏月只好哑然抱着袍服回了卧房,第二日一大清早赶往徽猷殿,立在殿前廊庑上等候。等了不多时,就见皇帝穿戴整齐,从正殿里迈了出来。

    今日有大典,他穿着衮冕,因身量高大,很有煊煌的帝王气度。苏月见他肃容看向自己,忙低头向边上退让了两步,国用把挑着香炉的挑干送到她手里,朝她使使眼色,示意她随着一众宫人在前面开路。好在随行的人不少,她混迹在队伍里,只要依着旁边的人行事,就不会出错。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端门,顺着铜驼街一路往南,从紫微城到郊社的场地有很长的一段路,御道两边早就围起了黄栌的行障,看不见半点街景,只听见齐整的脚步,和马蹄清脆的踏地声响。

    郊社的场地设在建春门外,甫一出城门,就是更大的一番排场,早有穿着朱衣的缇骑,铁桶一样把守住了四方。

    苏月还是第一次,由头至尾目睹皇帝凌驾于万物之上。行郊社之礼时,闲杂人等须得退到禁区之外,但可以远观大礼的流程。只见半跪的司天台神官在台上引领,满朝文武匍匐在地,只有他,手执笏板站在神台最高处。这是人与天相距最近的时候,也只有这回,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人间帝王。

    反正就是不要开口,睥睨天下的人,会令不少女郎心生向往。苏月挑着熏香炉,心里只管胡思乱想,如果头一回见他是在这样场合下,说不定她真会懊悔当初拒了权家的提亲呢。可惜这人长了一张嘴,脾气很讨人嫌,如今太后又做主要把她彻底送到御前……

    想起这个她就眼前发黑,只觉前路茫茫,天要亡我了。

    不过有风迎面而来,带来了乐声,那是立部的大音法曲,专作祭祀所用的。她喜滋滋地想,回头等仪式完结,就可以钻进帷帐里头,去找一找熟人了。这阵子被关在安福宫,她才知道相较于掖庭,她更喜欢梨园的生活。也许早前的梨园是个无底的深渊,但如今不是有了改善吗,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奏乐,可比和好望山的贵女们大眼瞪小眼强多了。

    只是仪式冗长,持续了得有半个时辰才结束。皇帝从神台上走下来,御前净道的人要上前接引,一直将人接进行在大帐中。

    苏月心里有了指望,可以十分耐心地等待,等皇帝再次望向她时,那灿烂的笑意就冲他绽放了。

    御座上的人显然怔了怔,辜娘子的美色可真是耀人眼啊。当她这样全心全意向你展露温情时,就算见惯了风浪的人,心头也会不由自主打颤。

    皇帝眉目轻转,今日祭祀顺利,回来又看见她对自己笑,他觉得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擡起手,轻轻招了下,把她招到自己面前来。她欢天喜地听令,那双眼睛四外冒着真诚,由衷地说:“陛下先前在神台上的样子,实在令卑下崇敬不已。”

    他听了,唇角就要压不住了,“真的?”

    苏月说真的,“我虽没见过您在军中的样子,但却可以设想出您站于阵前,指挥千军万马的雄姿。”

    她好会说话……皇帝耳根子隐隐发烫,虽然他知道她这么活泛所为何来,但见她高兴,自己便也跟着高兴了。

    “辜娘子想必有所求。”他的手指无意识抠着书案的边缘,既受用于她的做小伏低,又要显得沉着,“朕从你的字里行间,窥出了别有用意。”

    既然如此,索性直言相告吧。苏月说:“卑下想向您告个假,去会一会以前的朋友。”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其实带她来,本意也是为这个。只不过明明很善意的初衷,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怎么中听了,“上回你可是装病才离开梨园的,这次去见故人,怕得厚着脸皮吧!”

    果不其然,灿烂的笑意僵在脸上,她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败给陛下,我不觉得丢脸。”

    好吧,眼看又要生气,皇帝识趣地别开了脸,“想去就去吧,免得过后对朕怀恨在心。”

    苏月已经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忙端庄地伏伏身,赶往了待演的帷帐。

    国用看着她走远,掖着手道:“辜娘子想是寂寞坏了,好望山里的女郎都忌惮她,不同她玩。前日奴婢上安福殿送香品,看见娘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鹅颈椅上,那些女郎凑成一堆,独留她一个,实在落寞。”

    皇帝的心往下沉了沉,“猛虎都是形单影只的,何须狼一群狗一伙。”

    国用说是,“陛下对小娘子寄予厚望,只是小娘子还不曾领悟罢了。”顿了顿道,“太后打发人来问,陛下可曾翻阅过画册……”

    皇帝哼笑,“太后难道觉得朕不懂男女之事,要靠画册子才能行事?”毕竟这话过于私密,今日的场合不便多说,遂蹙眉横了国用一眼,“你好没眼色,再多嘴,就罚到伙房运泔水去。”

    国用诺诺称是,皇帝蹙着眉,烦闷地合上了书页。

    有些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唯一缺的,不就是那个人吗。自己有一副认死理的性子,甚至在没有见过辜家娘子的情况下,就已经对信上那个名字心向往之了。然后终于等到干阳殿后相见,小娘子且美且娇,眼神楚楚,身段纤柔,比他以前见过的女郎都要好看。他怕麻烦,政务又忙,有现成的做什么还要舍近求远,认准她就对了。

    那厢苏月兴致勃勃赶到候演的大帐里,果然见到了梅引和颜在她们。

    女郎们重逢,抱在一起蹦跳,颜在说:“苏月你活得好好的,我一直担心你,怕你在掖庭里受苦呢。”

    梅引则嗟叹:“你们唱了好大一出戏啊,我那时真以为你要病死了。”

    左右都是耳朵,有些话不好说,苏月便含糊其辞,“是真的快病死了,没想到命大,遇见了一个好太医,一下子把我治好了。”

    颜在在一旁附和,“宫中果然卧虎藏龙。”心里自然明白,那个好太医是陛下,用的神药是强权,到了鬼门关也能把你拽回来。

    那些九死一生的事就不去谈了,大家坐在一起叙旧,说说梨园中发生的鸡毛蒜皮,比死气沉沉的好望山有趣多了。

    正聊得热闹的时候,见太乐令和内宰走到了帐外,太乐令火冒三丈,“……我的吩咐,你究竟听进去多少?富余的人呢,预备了没有?”

    内宰支吾着:“今日有好几家行禘礼,人手不够分派,好不容易才匀出去的……”

    太乐令简直恨不得抽打她,咬着槽牙狠狠指点,“你这内宰做到头了,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干什么吃的?就算推了外面的邀约,也得先紧着这头,这是郊社!郊社你懂不懂!”

    气咻咻转身进帐,忽然看见苏月,蓦地蹦了下,“啊,辜娘子!”

    苏月忙俯了俯身,“顾使,袁内宰,许久不见,向二位问安了。”

    内宰和太乐令面面相觑,当初他们听了太常卿的吩咐,跟着一同做戏,险些没出乱子。这位女郎再次出现,不由令人有些尴尬,活像一个大巴掌拍到了脸上。

    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太乐令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什么都抛开了,急急道:“辜娘子,有个乐师忽然晕厥,上不了场了。过会儿的大乐要奏《清和令》,这曲子你熟,能否请你救个急,勉为其难再登一回场?”

    其实再与大家一起献演,对苏月来说是件愉快的事,况且不过举手之劳,于是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头商量妥当,赶紧换上衣裙,挽起了头发。一众乐人登台坐定,上首的皇帝也终于从人堆里发现了她。

    苏月有些心虚,但已然先斩后奏,顾不得其他了。静下心来抡指拨弦,即便是时隔多日疏于练习了,那些音节她依旧可以精准地把握,分毫不差。

    五丈开外的人,轻轻在桌下拢起了拳,他能听出琵琶声中的欢快,也能看见她奏到激昂处,眼里重燃的光。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自从入了掖庭,人就变得黯淡了。他以为不再整日与琵琶为伍,会让她过得轻松些,却没想到她熠熠生辉的时刻,仍是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