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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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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第39章去吧,去做梨园使。

    大乐奏得澎拜,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跳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得那么仔细了,自从苏月进了安福宫,梨园的各种乐曲都让他失去了兴致。以前每每期待梨园子弟登场,原来只是为了期待她。

    皇帝由来知道一个道理,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位置,尤其这个位置无可替代,不可或缺的时候,站对了地方,才是自己应当经营的人生。

    外面日光耀眼,帷幕下乐声如潮,他缓缓舒了口气,牵起衣袖,向众臣工举起了酒杯。

    苏月偶尔也有擡起眼望向他的时候,毕竟有些心虚,不知自己贸然出现在乐工之中,会不会引得陛下震怒。

    还好,他神色淡淡地,在面对臣僚的时候,十分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神划过来又划过去,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于是她就茍且偷安着,顺利地奏完了一曲《清和令》,所幸今日并不以雅乐为主,余下的都是太乐署的曲目,她只要登这一次台足矣。

    下场之后估算一下时间,人家君臣同乐,席间还要商议国家大事,一场筵席没有那么快结束,她还可以在候演的帐幄里磨蹭一会儿,同颜在腻在一起。

    好友相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坐在角落里,苏月开始向她抱怨自己有多倒霉。

    “颜在,我这一辈子,可能要烂在掖庭了。”她不无悲伤地说,“别人出去那么容易,我说破了嘴皮子,想尽了办法也难达成,可见是完了。”

    颜在也很同情她,“可能你生来就和我们不同,你是会有大出息的人。我上回听掌乐说,朝廷正合议乐工在职的年限,我们不用关一辈子了,熬上几年就能出去。天爷,多高兴,我还有见到阿娘和阿兄的机会,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陛下是大大的仁君,是开天辟地最好的皇帝,苏月,你就为梨园上千乐工好好报效他吧,他值得。”

    苏月心道真是好姐妹,就这么把她送出去做人情了。

    “只是不知道要几年。”颜在惆怅地喃喃,“也许得十年,或者二十年……若是二十年,那时我都三十八了,回去还来得及嫁人吗。怕是要给人做填房了,进门就有人管我叫婆母,也算一劳永逸。”

    苏月失笑,“你倒想得开,后路都预备好了。”

    颜在说是啊,“只要心里有底,熬上二十年也没什么,三十八岁还年轻。”

    “用不着熬二十年。”作为一个有可靠消息来源的人,必须向好友透露一点事关切身利益的内幕。苏月小声道,“只要七年就能回去。”

    颜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险些喊出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待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方才凑过去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七年?陛下同你说的吗?”

    苏月点了点头,心道从八年谈成七年,还费了她不少口舌呢。好在有成效,虽然只缩短一年,但对于梨园里苦苦盼着回家的乐工们来说,七年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不过这桩事除外,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苏月拽着她问:“青崖可曾回来找过你?”

    颜在说没有,“他在乐府,想必也举步维艰吧!那地方都是有才情的编曲人,也不知他能不能胜任,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就有些奇怪了,皇帝不是说,已经提拔他当上乐监了吗。他行动能得自由,怎么还是没有回来向颜在报平安。

    颜在见她脸上神色变换,试探着问:“难道你在掖庭见过青崖吗?”说罢五雷轰顶,什么人才会出现在掖庭?思及此,手脚直要哆嗦,“青崖变成宦官了?他又被人坑害了?”

    她说风就是雨,几乎要哭出来,吓得苏月忙安抚,“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说罢将前因后果告诉她,“陛下总不会骗我的,事要是没办成,也没脸得我一枚铜钱。”

    颜在的惊讶,很快从青崖转移到了他们身上,这么大岁数的两个人,竟会达成如此幼稚的共识?不过只要有成效,可以视作彼此间的小情趣。总之她万分感激苏月,大大地抱了她一下,“你是我的好姐妹,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替青崖讨官,替我报恩。”

    苏月有些不好意思,“你我之间还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你舍不得青崖,我心里也敬佩他,原本只是试着向陛下提了提,没想到他答应了,这是青崖的福气到了。他一直没来找你,想必是怕你见到他,就想起那件事。毕竟是不好的经历,他也不想忆起。”

    颜在沉默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只要他好好的,不想见我便不见吧,两处安好就行了。”

    苏月点了点头,本想同她说,回去再托付国用,让他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的。不想话还没出口,外面来人传话,说陛下召小娘子回去。

    苏月站起身,讪讪说糟了,“聊了半日,竟把差事给忘了。”

    虽然她的差事没有具体名目,大概就是奉命戳在皇帝眼窝子里吧。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要戳,就得戳得漂亮。忙同颜在道别,和共事过的乐工们挥挥手,匆匆赶回了皇帝的行在。

    下半晌郊社还有一些特定的活动,除了送帝神,并不需要皇帝亲自到场,因此也有了闲暇,能和苏月说上话。

    那个没有请示下,擅作主张的人,这回还算有觉悟,见了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没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认错了。

    “陛下若想罚我,那就罚吧。”她认命地说,“我知道御前有一套章程,自说自话更换了女官的袍服,跟着乐工们登台奏乐,实在是藐视天威,自寻死路。”

    认罪态度很诚恳,皇帝本来没打算责怪她,但见她悔恨不已,当然也得捧捧场。

    “所以你这样的人,真不适合成为御前女官。太后同朕说过她的主张,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你难堪重任。”他边说,边嫌弃地打量她,“一登台,眼角的褶子里全是笑,整天弹琵琶,有那么让你高兴吗?”

    这人真是一时不戳她肺管子都难受。苏月剜了他一眼,“昨日说我胖,今日又说我眼角有褶子,不必陛下提醒,卑下也知道自己人老珠黄。”

    以退为进,让他无路可走,这下他总该无话可说了。

    本以为他会辩白一下,毕竟当面说人家坏话,多少会有些尴尬,可谁知他非要剑走偏锋,十分认同她的话,抚膝长叹着:“你与朕年纪都不小了,岁月如梭啊,四年前朕正年轻,你正年少……一眨眼你都十九了。”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笑是什么意思?提醒她和他一样老?

    苏月道:“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不知道苏杭如今的风气,有父母疼爱的女郎,大多留到二十才婚嫁。而郎君们则不一样,十五六岁就定亲了,要是一切顺利,三十岁能抱孙子……陛下今年贵庚?我记得比我大八岁?果真岁月不饶人。”说罢也冲他遗憾地笑了笑。

    就这么互相伤害,两个人乌眼鸡似的耽耽对视,边上侍立的国用觉得冷风嗖嗖,直往领口里灌。要不是有强大的定力,简直一刻都没法多呆,恨不能立时找个由头避出去。

    然而这么闹下去,恐怕要耽误说正事了,国用忙来打圆场,温声道:“小娘子,陛下召您回来,是有要紧话要对您说哩。”一面背过皇帝,冲着苏月挤眉弄眼,“陛下时时都为小娘子着想,小娘子可要静心体会陛下的好处,何不温存些,听听陛下要说什么?”

    苏月见国用暗示不断,思忖着难道皇帝转变了性子吗?不过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那人确实用过好几回,这回又要说些什么好话,真是鬼知道。

    人么,有好处可贪图,横眉冷眼也立刻能变成巧笑嫣然。

    苏月莞尔,轻柔地唤了声陛下,“您有什么要紧话,只管对卑下说吧。太后昨日发了令,让卑下到您跟前来伺候,您若是想升我做一等的女官,卑下也是愿意接受的。”

    皇帝一哂,只去考虑女官的品级,却从来没考虑过做内命妇,这女郎的心肠是有些狠。自己这么待她,她要是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他是不相信的。可那层窗户纸,她就是不肯捅破,宁愿这么周旋着,等着他分封后宫,她再借机巴结上谁,另辟蹊径出宫去。

    看来这女郎是留不住了……

    皇帝咬了咬牙,从御座后走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说心里话,你愿不愿意留在掖庭,侍奉太后,侍奉朕?”

    苏月心道侍奉你个鬼,当初两家门第相当,阿爹还看不上你家呢。如今水涨船高做了皇帝,一会儿让她进梨园,一会儿又让她做女官,仗势欺人,可把他得意坏了。

    今日既然诚心诚意要她说心里话,那她就不客气了,遂交扣起十指老实招供:“卑下实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勉强办差是可以的,但要侍奉得好,还需长久的磨砺。”

    很好,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不适合伺候人。皇帝问:“侍奉朕,和在梨园做乐师,哪个更让你欢喜?”

    这些问题越听越关乎生死啊,苏月心头隐隐蹦跶,擡眼觑了觑他,“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寒声道:“回答朕的问题,想好了回答,事关重大。”

    那就不要口是心非了,苏月吸了口气道:“梨园早前脏污,我十分厌弃那里,但后来陛下着力整顿大有成效,如今的梨园,已经是乐工们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卑下在入掖庭之前,也不喜欢整日拨弦,每个头等乐工必须精熟五十首大曲,我才学了四十一首,心里觉得很烦闷,想着进了安福宫也好,每天练字做女红,不用磨炼琴技。但今日一个乐工病了,太乐令让我救急,我抱着琵琶一登台,忽然浑身有劲……所以相较端茶送水,我好像更喜欢弹奏,也喜欢与熟人在一起,不必总担心别人在背后冲我翻白眼,也不用强行同那些贵女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本就是商户女,和名门望族的女郎不一样,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我送到她们中间去。我不愿意巴结她们,她们也看不起我,我每日都不开心,我不喜欢留在那里。”

    这番剖白,彻底让皇帝窒住了,他并不知道她的怨气这么深,他只是想为她将来登上后位铺出一条路,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已。

    缓缓颔首,他叹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过得不高兴,朕也看出来了。先前见你登台,你的乐声很欢快,朕就知道这掖庭暂且还留不住你。所以朕忽然做了个决定,你猜是什么?”

    你猜,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危机重重。

    苏月戒备地看着他,“卑下不敢猜。”

    皇帝温和地鼓励她,“大胆猜一猜,猜猜又不要钱。”

    那她的胃口可就大起来了,吸了口气道:“陛下决定放恩典,让卑下回姑苏了?”

    皇帝的眉果然慢慢挑起来,可见她又异想天开了。

    算了,实在猜不着,君心难测,这人行事不按常理,天晓得他又会蹦出什么古怪的念头来折腾她。

    她不肯猜,皇帝便也不勉强了,负起手得意地说:“朕决定,让你回梨园去。”

    苏月吃了一惊,“让我重回梨园,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他淡淡笑了下,“朕虽然有心整顿梨园,但无法洞察那里的一切,只能通过太常寺官员稍作了解。王朝新立,朕的话暂且有用,但天长日久,下有对策,难保梨园不会再次被人把控,变回权贵玩乐的淫窝。你不是厌恶梨园的黑暗吗,你可想重新营造它,与乐府携手,创造更多的名曲流传于世,让它在大梁大放光彩,让它成为天下乐人都向往的圣地?”

    忽来的壮志凌云,让苏月有些傻眼,但见他眉宇间有坚定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是在打趣,忙怔怔点了点头。

    高大的身形复又踱开了,他在帐前菱形的光带边缘徘徊,缓声道:“朕想做个明君,但政务繁杂,太多地方无法顾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梨园对朕来说太过渺小,如果没有你,朕可能永远不会去留心它,那些梨园子弟会永生永世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弹不动弦,直到死。蒙在鼓里的时候可以不闻不问,知道了内情,就不能置若罔闻,但朕抽不出空,无暇顾及,而你关心乐工的安危,关心梨园日后是长成一棵树,还是枯成一堆烂草,那么你就有责任去看顾它,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这番话说完,苏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天天跟她耍心眼,使绊子的人吗?今日之前的他,是靠拳头得了天下的权家大郎,被她阿爹嫌弃得连名字都不肯提起的赳赳武夫;今日的他,却是有抱负、有宏愿,雄才大略,慈悲救世的真君王。

    她两眼灼灼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感激。

    皇帝垂眼凝视她,浓长的眼睫覆盖下来,自有温情的味道,曼声说:“辜苏月,朕把梨园托付给你,从今往后,由你来定夺梨园的荣辱。梨园使这个职务一直悬空,你去吧,去做梨园使,做朕安插在梨园的眼睛。”

    这从天而降的幸运,简直砸得苏月晕头转向,她结结巴巴道:“我不单能回梨园,还能做梨园使?可我是女郎,女郎怎么做官,从来没有先例。”

    皇帝说:“先例从你这里开。园内宰是女子,典乐、掌乐等都是女子,梨园使为什么不能?梨园的女乐师原本就比男乐师多,让男子来统管这些女郎,难免有诸多隐患。但若是换成你,朕是不担心你会亏待那些乐师的。朕只有一点要求,没事不许总往太乐署跑,那地方全是男子,有什么差遣,让太乐令去承办就是了。”

    这点小要求,简直不算要求。

    苏月眨巴一下眼睛,只觉眼眶发酸,颤声道:“陛下……真没想到,您是这么圣明的陛下。”

    受了夸奖,这人有些小得意,装出一副惆怅的口吻长叹:“朕这回可算是滥用职权了,回去还得和御史台的人据理力争,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那卑下给您捏捏肩,再捶捶腿。”她谄媚地说,“您是卑下的伯乐,您放心吧,我一定把梨园经营好,拿出我十二分的手段来。”

    赶紧拉着他坐下,那双小巧的手,隔着衮服在他肩头的金龙上拿捏,隔靴搔痒一般。

    皇帝晕陶陶地,但神色依旧庄重,闭上眼道:“你得令尊传承,朕相信你能经营好梨园。不过你的梨园使有权,但没有品阶,底下的那帮人听你派遣,你可以随心吩咐他们。除此之外,朕要告诫你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金刚手段不可或缺,若被人用人情捆住了手脚,将来就不好行事了。”

    苏月说是,两手卖力地从他肩头一路捏下来,捏到了小臂上。

    “陛下对我委以重任,我竟不知用什么来回报陛下。”她激动地说,“陛下犹如卑下的再生父母……”

    皇帝掀了掀眼皮,“朕只想让你感激朕的知遇之恩,不想做你的父母。另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命你承办。”

    苏月立刻拔尖了耳朵,“请陛下吩咐。”

    他微微偏过头,靠近她耳边道:“新朝方建一年,根基并不稳固,表面上卑躬屈膝的臣属,许多背着朕结党营私,钻谋窃据。梨园子弟平时受邀,前往各个府邸奏演,朕要你吩咐他们收集证据,若有风吹草动便报予朕知道。这大梁天下,不单是朕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是千千万万大梁子民的天下。朕的这点要求,对你来说应当不为难吧?”

    苏月说当然,“一点都不为难,陛下就看我们的吧。”

    座上的人轻挑了下唇角,复又仰回躺椅里合上了眼,“送过帝神后,朕会召见太常寺官员,让你堂堂正正担任职务,没人敢为难你。你执掌了梨园,往后定会很忙,但要记住一点,朕若召见,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来见朕,听明白了吗?”

    苏月说明白,脸上挂着甜笑,一路从小臂捏到了手腕。

    这一捏不要紧,有个硬邦邦的物件,隔着袖笼也能摸见。

    她正要再探究,皇帝忽然抽回了手,色厉内荏地说:“朕赏你梨园,你趁机把朕上下都摸了个遍,再这样下去,朕可要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