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掀开被子,起身打开阳台的门,一阵刺骨的冷风扑过来,把她身上的汗一下子抹干了。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就入冬了?
阳台上养着不少植物,才几个星期没打理,多肉烂在盆里,吊兰炸成了野草,月季蓬勃地侵占了整个阳台,眼看着就要向家里伸手了。莲舟退出阳台,反锁了门,到柜子里翻衣服来穿。
门铃忽然响了。
莲舟以为是李复青,深吸一口气,小跑过去从猫眼往外看,莲浣正准备把他唯一蓄着长指甲的小指头伸进鼻腔里。
莲舟用力拉开门,冷着脸问:“你干什么?”
“来看看你。”莲浣挤进门来,把手往沙发上抹了一把。不等莲舟说话,莲浣直奔冰箱,打开门翻了翻,又失望地关上了,“什么都没有?”
莲舟有些不耐烦:“你干嘛来了?”
莲浣并不理睬她,他莲藕状的身子往沙发上一摔,沙发回弹了一下,又缓缓陷进去。他面带满足、细细地端详着这间屋子。
莲浣和莲舟长得很像,都是浓黑的眉毛,一双丹凤眼透着伶俐和一点骄矜,可惜莲浣更像母亲,有两个外翻的圆鼻孔,气质就草莽起来。莲浣说:“姐姐,我房产公司的朋友一会儿到,帮你估个价,不会亏了你的。”
莲舟不可置信,抓住莲浣的衣角想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拽起来,莲浣稳如磐石,仿佛只被晓风拂了一下:“你不想卖房?就把安置费和保险金拿回来,把妈的手术费付了。”
莲舟问:“妈什么病要天天手术?我上周才给你三万块,你还要多少?”
莲浣伸出十个□□的胖指头,一根也不动摇:“一百万。”
“一百万?别说妈的手术费,够把你这被驴踢的脑袋治十次了!”莲舟咬牙切齿,脸色涨得通红。
莲浣浮夸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说你,这些年都是我在照顾妈,你要承担起你自己的责任呀。”他说着起身在屋里踱步,打开莲舟的房间、客房,走进了衣帽间。他把周予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又扣了一顶莲舟的贝雷帽,像个小丑。
仿佛被一团干棉花塞住了嗓子,莲舟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莲浣挑起一条渔网袜,又抓起一套情趣内衣,冷哼一声:“骚货。”
“姜莲浣!你给我滚出去!”莲舟骂道。
莲浣不做声,走出来转进书房,看到了床上的书《S.》,那是昨夜李复青放在这里的。
莲浣翻了翻书,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先拿了。”莲舟冲上去要抢,被莲浣一把推开,摔在床上。正巧门铃声响了,莲浣嘴一咧,笑嘻嘻地跑去开门,把他两个朋友放进来。这两人穿黄衬衫,黑裤子,手里拿着文件夹,朝莲浣恭恭敬敬地说:姜哥好!
莲浣挥挥手,两人就大摇大摆进屋,拿着测量仪在屋子摆弄起来。
那本书提醒了莲舟,她最怕的不是莲浣撒泼,而是李复青冷不丁过来让莲浣撞见。
莲舟拿一听冰镇的可乐灌了几口,平息了怒气,又抱出来几罐递给莲浣和那两个年轻人,一边对莲浣说:“莲浣,我公公舍不得这套房子,你不要为难姐,我不同意,这房你也卖不了呀?”
莲浣从嗓子里打出一个硬邦邦的嗝,斜眼看着莲舟。
莲舟笑笑,赶紧从茶几下拿出一些零食,一边塞给他一边说:“姐姐以后每个月给你一万块,妈看病、买衣服的开销都算我的,好不好?”
莲浣眼睛滴溜溜转着,嘴上虽然不作声,脑袋里的算盘声莲舟却听得真真切切。莲舟拉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我公公婆婆已经不把我当人了,他们现在对我不闻不问,到月底就拿两万块钱打发我,我要的是钱吗?莲浣,姐姐现在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
“好了好了,姐姐,你早这么跟我交心就好了嘛。”莲浣说,“但我今天不能空手回去啊,咱妈等着看病呢。”
莲舟当即给他转了一万块钱,提示到账的叮声一响,莲浣立即打开手机看,他嘴咧得没那么大了,渐渐的眼睛也不眯了:“他们不是每月给你两万吗?”“我手头是真没有了,过两天再给你好不好?”莲舟挤出笑容。
莲浣吩咐那两个人把家里值钱的几个摆件都集中放在一处,他自己到书房找了个背包来装东西,一边装一边振振有词:“周予哥,我先拿你东西应个急,反正你都用不上了。”末了,对莲舟说:“谢谢姐,我有空再来。”说罢,手上抱着书扬长而去。
莲舟跟出去关门,关上门后,她在客厅呆站了片刻,忽然发起狠来,尖叫着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推到地上,最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莲舟心想,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还管他娘的什么仁义道德,赶紧把这房子贱卖了,离这个城市远远的。
不等莲舟哭够,那扇隔绝她与尘世的门又发出了有访客的信号。莲舟只想一头撞死,她拿衣袖用力抹了把脸,看也不看就把门打开了。李复青手提一个牛皮纸袋,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莲舟。莲舟退了一步,让他进门来。
“你怎么哭了?”李复青用手指抹掉一颗她新落下的泪,一边换上她的拖鞋。莲舟被他的脚吸引了,他这么高大的人,竟然也能把脚塞进她的鞋里。
“是因为你弟弟吗?”李复青追问。
他怎么会认得莲浣?他怎么知道是莲浣?莲舟倒抽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摇头。他把一个蓝灰色的便当盒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说:“你先随便吃一点,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屋里飘散开,嗅到食物的香气,莲舟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腿软了。李复青成了这几年来唯一一个关心她有没有吃饭的人,莲舟心里升起一点晃动的火苗,她没忍住,含泪对他说了声谢谢。
便当盒里有菠萝炒饭、糖醋排骨、西湖酱鸭和淋了香油的白灼菜心,莲舟问:“你怎么想起给我带饭了?”李复青说:“看你把自己饿得这么瘦,我就知道你做菜肯定很难吃。”莲舟忍不住笑了,她在李复青的注视下,羞赧地吃完了所有饭菜。
李复青给她递了一张纸巾,说:“我来时在小区里看到你弟弟了,他叫什么名字?”
莲舟擦嘴的手停在唇边,她呆了一会儿,答道:“你问这干什么?”
“我帮你杀了他。”李复青说,他脸上仍旧带着笑。
“开什么玩笑。”莲舟不敢看李复青的眼睛,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随即起身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又拿出来,用力挤了一把洗洁精,打泡,仔仔细细地洗起来。莲舟在丰富、洁白的泡沫里看到了莲浣的脸,密布在无数的小泡泡里,笑嘻嘻地看着她。莲舟的脑子一片空白,在浩瀚的雪白里,漫天的小泡泡一点点泅过。
莲舟把食盒洗了十分钟,出来时李复青已经走了。她把食盒擦干,装进纸袋里放在了冰箱上,后退几步,对着那个袋子瞧了几分钟。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李复青都没再出现。周日四点半,莲舟正在家里做瑜伽,弟妹打来电话,说莲浣出车祸走了。莲舟愣了足有半分钟,才想起来问:“怎么回事?”
弟妹忽然咆哮起来:“酒驾,酒驾!我都说了多少次喝酒不要开车!死了吧!”
莲舟赶到医院时,弟妹已经哭成了一滩烂泥。莲舟尽量不多看一眼弟弟的尸体,但她还是看到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半边脸。
莲舟安抚了一下弟妹,开始冷静地处理后事,她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母亲在家或许没吃东西。莲舟向弟妹拿了钥匙,顺路买一些粥带回去。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老太太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椅子上。
“你还知道家里有个娘?”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往常一样去KTV、同学聚会了,只是这一次忘记给她做饭。然而走进房间的是莲舟,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某粥王的塑料袋。
“你来做什么?你弟弟呢?”母亲问道。
莲舟答莲浣发烧了在输液,她把粥打开,想让母亲先吃东西。母亲忽然发起梗来,眼睛睁得贴画里的钟馗:“不孝啊!儿女不孝啊!晚饭时还回来拿东西,我寻思他给我做饭呢!转眼招呼也不打又溜出去了,像个发烧的人吗?你老娘我从早到晚一粒米没吃!他媳妇儿呢?死啦?!”
莲舟拆筷子的手停下来,她静静盯着母亲。母亲骂道:“你这样看……”
“死了。”莲舟从容地抢过话,“莲浣死了,今天下午三点五十二去的。”
母亲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