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槐北没有星星
这几天槐北冷得像要下雪,但谁都知道槐北没有雪,只有冬天一床湿被子似的冷。
中午太阳刚出来,星光花园小区的榕树下就聚集了许多晒太阳的老人。江风夷在楼上看了一会儿,见蓝汗衫的方大爷在,空着手下楼,朝人群走去。他们熟练地挤出空位,露出一盆红汪汪的木炭。
“小江,今天不上班?”有人问。
“今天休息。”
“我就说嘛。”方大爷换上了羽绒外套,“小江和未来的院长约会了,可以享受生活咯!”
几人大笑,只有江风夷没大笑,她眼眶收紧,嘴角不客气地撇下去:“谁跟你说的?”
大爷面露尴尬:“………门卫老朱说的。”
“真好笑。”大妈利落地出手解围,“你老头还是沾你老婆的光才谋得那一官半职的,提都不让人提,怎么换了小江,就让你说个不停!”
江风夷对这些用意复杂的话术感到疲倦,径直问方大爷:“你知道我在找我姐吧?”
他装不明白:“听说过,不是很了解。”
她问:“07年的时候,那边4栋4单元有哪间房子是出租的?”
说到4单元,人群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反应,想起那一年701的小插曲。
那间房子当年的主人是佟阿姨,她和她的老母亲一起生活在此。06年底,老母亲病逝,佟阿姨很伤心,她女儿就叫她把房子卖了去法国生活。但佟阿姨留恋故土,在次年夏天把房子出租,这才去了法国。
本以为佟阿姨还会再回来,只可惜一年不到,她就因为过度忧郁旧疾复发而去世了。
“重点是?”江风夷有些不耐烦。
方大爷说:“你别急呀,这件事最精彩的点在于,佟阿姨家母老年痴呆,所以七楼跟其他楼层之间还有一道门!你姐姐如果真的住在那里,恐怕是被软禁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江风夷追问:“你们就没人见过那里的租客吗?只有她一个人吗?”
“所以,这又是一个重点了……叫你别着急嘛。”方大爷慢悠悠说,“这件事我当年就怀疑过。他们从来不露面,我们只有几次深夜听见那个男的回来的声音,连门卫都没看清他的样子。”
“我见过,个人高高瘦瘦,看起来还挺知书达理的。”方大爷抢过话,“我怀疑是婚外情,但是哪有那么年轻的?那时候是你们谁来着?说他们是搞传销的,不然就是电信诈骗——”
一旁的大妈打断他:“你别造谣,佟姐亲口说他们是正经人来的。”
方大爷点头:“说是这么说,人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老实实的,过了那阵子大家都不新鲜,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江风夷说:“方大爷,你现在看见他的话,还能认出来吗?”
他咂摸片刻,面露难色:“这个,天太黑了,能看个大概,我也不敢说就是谁。”
星光花园小区的楼房比较独特,7楼只有一户,户型比底下的楼层都大。曾经做间隔的那道门因为邻居投诉被拆掉,墙上还保有电焊熏过的痕迹。江风夷一口气爬到七楼,忐忑的心更是七上八下。来时邻居们警告过,现在住在这里的一家鸠占鹊巢,脾气都恶劣得很。
她敲了几下门:“请问有人在吗?”
里面的人问都没问,就把门猛地拉开,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上下打量江风夷,似乎有些失望:“找谁?”
“请问,你还有佟……纳川?的联系方式吗?”
小伙子回头喊:“妈,有人找姑姑。”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语气不太客气:“你找她干什么?”
江风夷:“没什么,就是,有事情找她。”
男孩说:“那个八婆早就不跟我们联系了!”
江风夷打量他,心想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完全理解。
他妈妈拍了他一掌,他恶狠狠瞪她一眼,鼓着嘴一边玩手机一边往里走。他妈妈说:“她移民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你请回吧。”
江风夷把手扶在门上:“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可以酬谢你们。”
那女人重新打量一番江风夷,让她等一等,半晌,拿了一张烟盒上撕下来的纸壳给她,上面有一串邮箱地址。“你试试这个吧。”她说着要走。
“等一等,你见过这个女孩吗?”江风夷递上照片,“你知道这个房子07年的租客是谁吗?”
她回头看着江风夷,似乎在思索。一个男人忽然走出来推门:“我知道你在找人。我们没见过,我要是见过早就告诉你了。”
门狠狠关上,像要用那股刮起的气把江风夷扇飞。她确实震了一下,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下午,新邮箱再次收到一封系统退信。
江风夷看着那一排她几乎要背下来的错误代码,突然发了疯,拼命地按退出键。她感觉自己是戈壁滩上唯一的一棵树,被连续几个月的干旱烫得叶子焦灼,只想在一场狂风暴雨中被雨淹没同时被雷电劈成死木。
闹钟叮铃铃响起,提醒她人生还要过下去。她按掉闹钟,下楼在约定的地方等孙见智。
一见面,孙见智立刻看出来江风夷的精神状况并不好。
她独自坐在奶茶店里,眼睛失焦,右手拇指不停地弹钥匙挂件上的一颗弹簧蘑菇。
“你还好吧?”孙见智坐下来,打量她。
江风夷吓了一跳,擡起惊悸的大眼睛看她:“噢,你来了。”
孙见智安慰她:“我回头换邮箱帮你发。你今天早晨见了郑伯劳,感觉怎么样?”
想到眼前具体的事,江风夷似乎抓回一些散逸的平静,把录音笔给她:“他挺恶心的,一早上都在跟我说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商业版图有多广阔,然后说他不在乎钱,只在乎精神的升华……”
孙见智听得想笑:“这是好事,起码说明他想获得你的崇拜和好感。”
“他这把年纪。”江风夷挑起眉,“只要年轻,就来者不拒了……”
孙见智:“要不要再找李禾他妹妹补补课?”
江风夷晃晃手机:“我加她了。”
两人忽然没话题,只剩两双眼互相看着,最后默契而尴尬地看向别处。和丁闻易走近后,江风夷好像又变回了孙见智的嫌疑犯,总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奶茶做好了,两人沉默着走过去领,再落座的时候愈发窘迫。
孙见智主动说:“你这样跑来跑去的,会不会影响工作?”
“噢。”江风夷垂着眼皮,“忘了告诉你,我申请调岗了,赚的少,时间上会自由很多。”
孙见智细细打量江风夷,相比初次见面,她现在憔悴许多。
孙见智担忧而温柔地问:“小江,你会觉得累吗?”
她的声音听来有些飘渺,仿佛是从江风夷的灵魂深处拷问出来的。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了,我真的很想找到她。”江风夷摩挲着发烫的奶茶杯,目光呆滞,“你不觉得我们离答案越来越近了吗?我和她之间好像只隔着……一片不透光的纸,那种纸撕不烂,我还是拼命地撕。”
“我知道。”孙见智完全理解那种渴求真相到发疯的心情。
“你觉得我姐有可能还活着吗?”
孙见智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江风夷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谁知道呢?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大城市的夏夜没有繁星,这是江望第来到槐北以后才知道的事。凌晨两点,她和阿鲸在黑暗中走进星光花园小区。风拂过夜来香,把馥郁平等地送到每个生满青苔的角落。阿鲸轻轻锁上他新买的桑塔纳汽车,压低声音问:“东西都拿了吗?”
江望第不出声,用力点头表示意会。
搬家的次数越多,行李越轻盈,随着夏季到来,现在江望第的全身家当就只剩一个行李箱了。
两人蹑手蹑脚上楼,每惊动一个声控灯都要提心吊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701。
这里竟比嘉宝的房子还大,屋子不算整洁,还有一股淡淡的尿骚味,但墙上挂的老黄历和茶几上的搪瓷茶杯让江望第感到亲切,她站在客厅中央,环视自己的新家。
“怎么样,我说过不会让我宝宝流落街头的。”阿鲸环抱住呆呆的江望第。
“早就流落一个月了。”江望第嘟囔着,开始在屋里巡视,“等哪天我们不用偷偷摸摸了,那才是我结束流浪的日子。”
阿鲸垂着手跟在她身后:“等我变得足够勇敢,你变得足够成熟,那天就会到来了。”
勇敢也就勇敢吧,为什么还要提一句她不成熟?江望第心里不是滋味,折回客厅整理她的行李。
她跪在床边,翻出几件衣服,之后抓出一大把白花花的东西,手一松,那东西就像爆米花似的在她手中嘭地胀开,散了满床,阿鲸才看出来这些都是宾馆配备的日用品,有一次性浴帽,梳子,牙膏,还有一些薄荷糖。
阿鲸不说话。江望第感受到那种刺耳的沉默,擡起头,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自己很窘迫,可笑的是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窘迫。
“这些不用也是浪费。”她低下头继续整理。
阿鲸坐在床沿,问她:“你现在工作的那个咖啡店,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记了。”
“名字是英语的,我记不清了,念不出来。”她声音闷闷的。
“哪天你带我去看看吧?”
“……之前我逼你去你都不去?而且那里都是本地人,你被认出的话怎么办?”
“哦,这么说也是。”
她一直没擡头,阿鲸只看得见她头发的缝隙里有小小的一粒白。心想她该洗头了,他说:“你有时间也应该学学英语,很有用的。”
“知道了。”
他沉默片刻,兴致勃勃地说:“那天我爸带我去见了他一个朋友,专做国际贸易的,他很有钱,你知道开的是什么车吗……”
江望第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但是眼中不再流露出崇拜的神色。她透过梦神这座望远镜,悲哀地发现所有华服底下的躯体都是一样赤裸的,所有躯体里面的灵魂亦是一样盲目的。
下半夜阿鲸走了。
江望第独自坐在窗前,打开笔记本开始书写:
凤仪,
你最近好吗?我很想你。我决定给你买一双阿迪达斯的波鞋,但是还没选好哪一款。给妈妈买了一件羽绒服,夏天打折的衣服很便宜。我很想回家。爸爸还生我的气吗?我要是赚到钱回去,他就不会生气了,肯定还要到处吹嘘。
今天我搬进了新家,现在一个人在这里写日记,我有点怕,想让他留下陪我,但是他说不喜欢我太粘人,不喜欢我不独立——
笔尖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擡起头,看到窗外零散未眠的灯光有些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