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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的苹果 正文 第41章 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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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五十万

    除夕前一天,消失了一个多的星期的郑伯劳忽然给江风夷打来电话,问她今天是否有时间继续采访。

    电话里的郑伯劳听起来很恳切。

    她立刻答应了,回头才向孙见智通报:“你现在忙吗?忙的话我可以自己去。”

    “又不是逛超市,这是刑事案件。”孙见智把手中的购物车推给父母,“我现在开车过来……对了,你顺便把许予华那箱子东西拿下楼……”

    新年的街道张灯结彩,马路上却行人寥寥,满街高高的红灯笼像是北风一夜间挂上去的。孙见智坐在车里,看见江风夷抱着一只比她大半个身子的纸箱摇摇晃晃飞快走来,像只灵敏的企鹅。

    “早知道这么大,我就过去帮你拿了。”孙见智下车开后备箱,帮她把箱子擡着要放进去。

    “等一下,你这有东西。”江风夷把箱子卡在边缘。

    孙见智侧过脑袋,看到她探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些新买的春联和窗花。

    车开上路,江风夷在副驾驶捧着笔记本斟酌她的采访提纲。“我感觉郑伯劳今天有点怪。”她用笔头戳着下巴,眉头紧皱。

    孙见智说:“正值年关,他要清算的账可不少,最好是抓住今天这个机会,把我们这笔帐先结了。”

    “知道了。”

    孙见智瞥一眼她的提纲,说:“我跟你过一下要问的几个重点吧。首先郑伯劳的妻子也有作案动机,你要打探他妻子对这件事的态度,推测她的举动。”

    “嗯,然后呢?”江风夷弓下身子,用膝盖顶着笔记,在颠簸中写下歪歪扭扭的字。

    她写得很认真。孙见智慢慢说着。

    “……噢,最后一点,关于江望第,如果夏蓉说的属实,郑伯劳很可能会告诉你江望第离开了他,你要问他后来有没有再联系她,用‘如果你知道江望第现在在哪里’的假设,来观察他的反应。”

    江风夷明白。“知道一个人肯定死了”和“不知道那个人的去向”,二者反应当然不同。但是因为她半天没落笔,像在思索,孙见智以为她没懂:“就是你假设你是知道江望第——”

    孙见智实在不想说“被害”这样残忍的词。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江风夷刷刷写着,一边惨笑着说,“我只是觉得写‘江望第’这三个很奇怪,她从我姐变成了一个刑事案件里的名字。”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了笔记。

    一片金黄的阳光从乌云的指缝逃脱,洒在车窗上,车里变得暖融融的。

    孙见智说:“楼下那条商业街,新开一家书店,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去坐坐?”

    “我今天没时间。”

    “嗯?”车子没赶上绿灯,停在十字路口,孙见智转过脸看她,“你不是不回家过年吗?”

    “我要去医院陪丁闻易。”

    “他上班还要你去陪?”

    “不是,他住院了,被病人家属砍伤了。”

    “啊?等等……新闻上那个人就是他啊。”孙见智恍然大悟,“我说丁闻易这人还挺热心肠的,就是有点倔。”

    江风夷笑道:“你不倔吗?”

    孙见智想邀请她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团圆饭:“那明天就是除夕了,你要和他在医院过吗?”

    江风夷莫名有些心虚,她的目光飘忽忽从孙见智眼睛的部位大略扫过去,跑过车窗,最后停驻在空调出风口别着的一枚桂花香薰上。“我和丁闻易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孙见智没想到自己的时间会在这时候停滞数秒,她终于相信朋友也是会吃醋的。

    “绿灯了。”江风夷提醒她。

    后方传来催促的喇叭声。

    “哎,走了。”孙见智连连点头,“……在一起挺好的,你们两个很合适。”

    没人再说话,安静得像一枚石头。

    “你介意吗?”江风夷转过头看她的侧脸,心情变得很复杂。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孙见智潇洒一笑,“我又不喜欢丁闻易。”

    停车场里的灯像没睡醒的眼睛,昏暗中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闻到冷的气味。孙见智坐在那儿握着方向盘,江风夷听见她的声音说“你先上去吧,我等会儿来”,于是点头下车。

    咖啡厅里很热,郑伯劳在原来的位置上等着。

    “郑总,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没有,是我来早的。”他很和蔼。

    郑伯劳的气色比上一次更差,面色枯黄,眼睛周围一圈焦黑,像一截放肆烧到底的烟头。

    郑伯劳问:“你这本访谈,写了多少了?”

    郑伯劳的眼神和往日不同,江风夷疑心自己被发现了。她移开看他的目光,低头看笔记本:“第一部分是商业贡献,社会意义,第二个成长经历也差不多了,还差感情和思想。”

    郑伯劳点头,问她:“这本书你会出版吗?”

    她莞尔:“我哪有哪个本事。”

    郑伯劳却很认真:“会有人来找你要出版的,我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江风夷在心里问,那谁是可有可无的人呢?

    她找不到妥帖的话回答郑伯劳,以微笑相对。

    郑伯劳说:“上次聊到哪里了?”

    “上次说到……你和会所情人Gaby的故事,她从厌恶你,到崇拜你,最后爱上你。”

    郑伯劳露出笑意:“是,她后来每天等着见我,向我请教创业的事。”

    “创业?”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从Gaby嘴里说出来时,郑伯劳耐不住吃吃笑,就像听见一个小孩说要造一个网兜抓圣诞老人那样可爱。但她很认真,拿着蓝色的小本子聚精会神地写郑伯劳语录。

    她的信念打动了郑伯劳,他渐渐地从信口胡诌变成循循善诱,有时候也动真格:“选址比选选品重要多了,你一开始就错了!”

    “可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外面那么多生意火爆的小店都很偏僻。”江望第考察过临街铺面的资金,她要是有那么多钱,就直接扛包回家了。

    郑伯劳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掐灭,双手摊开:“第一,巷子深,打开市场就需要更多时间吧?你的本金够你熬个两三年吗?第二,说说你的选品,卖高压锅牛杂是吧?你要开在那个小学旁边的巷子里,路过的就只有小学生了,哪个小学生会端着一个大碗去教室吃?用脑子了吗?”

    江望第听着,嘴越撅越高。

    郑伯劳连忙哄她:“我不是骂你。”

    她把本子一推:“我才不管你骂不骂我,我就想开个店。”

    “你这不是找着摇钱树了吗?”郑伯劳笑盈盈,伸手摸她的腿,“你跟我在一起,这辈子都不用上班。”

    她重新捡起纸笔:“如果我卖牛杂串呢?”

    郑伯劳照沙发躺下去,懒洋洋道:“串比煲好。你如果真的要去卖,我建议你在小学门口卖油炸食品,我一个亲戚干这个买了套房子。”

    “我靠,我怎么可能租得起那里。”

    “我给你钱啊,你真要靠打工挣钱,能挣多少?”

    江望第上下打量他。她知道郑伯劳有钱,她也知道如果花了他的钱,她就成了狗,链子拴在他手里了。艾米警告过江望第,她说梦神会所不缺为男友赚钱还债的贤妻,也不缺为父母卖身的大孝女,卖的时间久了,最后就都卖给了钱。

    那才真正应了那些亲戚对她的预言——钓到一条有钱的老乌龟。

    那又怎样呢?他们本来也不会盼她好。

    她觉得自己可以逃脱。

    “你借给我吧?我可以打借条,等我挣到钱就还给你。”江望第似笑非笑问他。

    “不能借,只能给。我又不缺钱,我就缺为了钱和我在一起的人。”他招了招手,狎笑道,“过来给我捏捏肩。”

    郑伯劳打算给Gaby五十万的那天晚上,两人正在房间开香槟,庆祝她事业的启航。

    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郑伯劳向门一望,他妻子和她的几个堂兄弟站在门外。郑伯劳手无缚鸡之力,很快被他们按倒,其中一人揪住Gaby的头发往外拖,像野猫衔着一只垂死的老鼠。

    他们在院子里打人,Sharon和梦神的保安都在远处围观。

    郑伯劳踉踉跄跄爬起来,朝他们骂:“报警啊!还他妈看热闹!”

    夜色中,他看见Gaby伏在妻子跟前哀求了什么,她突然就松开了Gaby:“好,我今天放了你,你敢拿我家一分钱,就等着我找人把你扔进槐江里。”

    Gaby跪在地上哭:“我知道了,谢谢姐。”

    郑伯劳说给江风夷的故事却只讲到他给她钱的部分,他望着窗外:“后来她没有拿那笔钱,她像一尾鱼,游进了汪洋大海中。”

    江风夷:“你妻子呢?她知道这件事吗?”

    郑伯劳转回眼珠子看她,神色淡漠:“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们换个话题吧。”

    她穷追不舍:“是你妻子导致她离开的吗?”

    郑伯劳双唇紧闭。

    孙见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跳过这一段,跟他确认钱的数额。

    江风夷抓过水杯喝了一口:“你刚才说给了Gaby钱,是给了多少?”

    “五十万。”郑伯劳说,“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那你和Gaby还有联系吗?”

    “没有。”

    江风夷感觉郑伯劳是一扇正在缓慢关闭的自动门,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郑重地把笔记本合起来,笃定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有江望第的联系方式,你愿意见她一面吗?”

    郑伯劳低垂的眼皮向上擡了擡,注视着江风夷,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只片刻,他就把自己骗得信了:“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江风夷捏住手心的汗,“我只是想猜你和她还有没有联系。”

    郑伯劳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江风夷:“我有人脉。”

    郑伯劳这支烟只在刚才风过时露出光彩,很快又黯淡了。他说:“感情这段就这样吧,我不想再谈了。”

    江风夷:“您想聊什么?”

    “聊生命和宇宙,你不是还有思想感悟这一话题吗?”郑伯劳用故作诙谐的语气说,“我们就聊人是怎么攥着空拳头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握住情与爱,握住功与名,最后又空着拳头赤条条地离开。”

    江风夷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老人,揣摩他这番话是否有暗示江望第的生死。但郑伯劳没再提Gaby,她只是他宏大书本里一行细细的注释。

    下午两点,郑伯劳起身要走了。

    江风夷在他离座时匆匆甩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许予华吗?”

    “谁?”他侧着耳朵问。

    “许予华。”

    “是谁?”

    “没有谁。”江风夷抱着书,“明天见。”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