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借一个愿望
时针走到下午,江风夷还在除夕的白日中沉重地睡着。她听见唢呐在大脑边际飘渺的声音。电话铃声像一根针线,把她两只耳朵穿透猛地提起来。她睁开眼,抓过手机接听:“喂?”
“郑伯劳跳楼自杀了。”
“啊?”她完全清醒了。
孙见智说:“今天凌晨他杀了他妻子,之后留下一封遗书就跳楼自杀了,两个人都没活成。”
江风夷从床上坐起来:“他妻子?”
孙见智匆忙道:“你自己看新闻吧,我这边还要协助调查,回见。”
电话挂断了。江风夷伸出麻木的手指,在眼前比划她的手机号码:1,3,3……她没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起身拉开窗帘,槐北不似梦中阴暗,太阳底下所有景色都明晃晃白灿灿的,小区的健身器材上晾晒了许多棉被和玩偶,花花绿绿像春天。
似乎确实是春天了。她有些恍惚。
医院的除夕夜并不冷清,因为多了探亲的人,住院部反而比往常更热闹。
夜色浓厚,江风夷和丁闻易守在一起吃完外卖,在小桌上摆开象棋。
炮车无力,兵卒索然,两人的心都不在棋盘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各自的童年。江风夷左手撑着下颌,右手抹掉丁闻易一匹马:“我从来没养过宠物,我爸妈不让养,说脏,还说养我和我姐就花他们不少钱了。但是我太想养了,就给毛绒玩具喂水喝,后来被揍得……”
丁闻易被晚间新闻吸引过去,神情肃穆地盯着电视机。
江风夷也转过头看:槐北民营企业家郑某于24日凌晨跳楼身亡……
“这不是郑伯劳吗?”丁闻易说。
“你认识他?”江风夷看向他。
“是我妈的朋友。”
那则简短的新闻播完了。丁闻易夹起手机,用语音命令搜索新闻。
江风夷坐立不安,抓起丁闻易的棋子想把他从那些新闻里劝返:“我建议你把车下这里……你想好了吗?动哪个?”
“新闻说郑伯劳涉及非法经营……怎么还涉嫌谋杀?”丁闻易已完全沉溺其中,“我印象里他这个人很好说话……”
他的目光停驻在一张郑伯劳喝咖啡的照片上,文案说的是郑伯劳死前一直私会某神秘女子,照片里的女人面部被打了马赛克,但那件藏蓝卫衣如今还穿在她身上,还有鬓角的黄色发夹。
他擡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风夷:“这个神秘女子是你?”
她瞥向他的手机屏幕,心虚地扫他一眼:“哦,是我。”
丁闻易脸色刷的变了:“他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江风夷低着头看棋盘,满不在乎道:“跟我没关系。”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丁闻易质问的语气让她觉得厌烦:“他跟我姐的失踪有关系,孙见智他们查案,我是去协助办案的。”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警察不让说,其实说不说对你来说也没影响,不是吗?”她把手里握得发烫的那枚棋敲下去,换掉自己阵营中的兵,“还玩吗?不玩我收起来了。”
“不玩了。”丁闻易淡淡说。
棋一枚枚收进塑料盒子里,这是江风夷今天在文具店花五元钱买的,她还兴冲冲买了桌游《失落的城市》和一本《笑林广记》,现在全压在背包里。本来倚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像遇山分流的河,越行越远,各自望着电视屏幕。
新闻播完了,广告说喝了某某酒可以重拾男人信心。
丁闻易望着电视,好像在对电视说话:“我只是不想你卷进那些是是非非里。”
江风夷也朝那个匣子说:“你说的‘那些是是非非’是我姐,我当初提醒过你。”
丁闻易感到他被要挟了。因为当江风夷搬出她的亲情,他就连反驳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合理,但字字带刀,听得他仿佛十个手指全长满倒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电视剧要开始播了,江风夷看一眼时间:“你妈妈该来了,我先回家了。”
丁闻易说丁识每年都会和他一起守岁,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母子团聚的时光。
“你不见见她吗?”
“她又不喜欢我。”江风夷起身,把包背在身上。
“先过来亲一个。”丁闻易故作严肃。
她笑了,俯身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电梯从一楼上来,她立在一侧等,顺手找出耳机戴上。电梯门随着音乐的前奏打开,丁识从电梯里走出来,和江风夷四目相对。
“阿姨好。”江风夷说着,手不自觉地扣紧背包的肩带。
丁识不喜欢江风夷的理由很多,她的双肩包尤甚。丁识从来只用“女士”提包,在她看来双肩包要么有种等着要应对坏情况的风尘仆仆,要么像学生幼稚地装满书本零食。
如果江风夷能听见丁识的心声,她能跟她辩论三百回合。
“你好。”丁识说。
“闻易在病房里呢,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丁识想拦住她,用提包顶住电梯门,“我带了些吃的,一起来吗?”
“不用了,我刚刚吃过饭了……谢谢。”
丁识还不打算放她走:“希望你早点找到你姐姐……我从小在槐北长大,认识的人很多,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我帮忙。”
江风夷有些意外:“噢,谢谢你……”
丁识松开了包,电梯门闭合之前江风夷又冲了出去:“阿姨,这件事是闻易和你说的吗?”
丁识笑道:“不是闻易话多,是他让我帮忙找人,我才知道的。他说你做护工也是为了找你姐姐,我挺感动的。”
江风夷:“我不觉得护工丢人。”
丁识一愣,点头:“没说丢人呀,谁说丢人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两人尴尬地对视着。
江风夷无心再辩:“谢谢您肯帮我,我先回去了。”
“新年快乐!”丁识说。
“您也是,新年快乐!”
两个人对视的目光被电梯门剪断。丁识长吁一口气,挑了挑眉,迈着阔步走开。
病房里,母子两一起吃橘子。丁识把橘子一一瓣瓣摆开在碟子里,叫丁闻易自己用嘴叼着吃。她把指甲缝里的白色橘络用牙签挑出来,若有所思问:“你觉得我们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吗?”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丁闻易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想了一会儿:“不会吧,为什么这么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大山里做公益,我把零花钱全都捐了,和小亮还做了很多年的笔友。”
丁识点头:“对啊……小亮是姓陈吧?你们后来怎么不联系了?”
丁闻易:“他去打工,经常换地址,后来我不是出国了吗,慢慢就断了联系……”
丁闻易想着,或许可以找回自己丢弃多年的QQ号,和那个闰土一样的少年一起回忆缤纷的童年。
丁识拿湿巾擦了手,望见床头柜上的一串白玉兰花环:“这是小江买的?”
“她在楼下捡的,用草芯串起来。”
丁识取下花环掂了掂,放在鼻子下嗅,自言自语似的:“镜子太干净,细节照得太清楚,人是讨厌自己不好看,不是讨厌镜子。”
丁闻易:“你今天怎么了?”
“有些感慨而已。”丁识垂下头,细心地把外面那圈发黑的花瓣摘掉。
丁闻易想起郑伯劳,以为是因为他。
“我刚刚看新闻,你那个朋友……”
“郑伯劳跳楼了嘛,我知道。”丁识满不在乎,“走投无路就寻死了,还把家里人拉上……”
医院另一侧,江风夷骑共享单车回家,在槐江的一处游船码头外被人流和车流堵截。她从高处望进码头,泊船像一艘发光的月亮,把岸边尖顶红盖的教堂照得失色,荧光棒四处奔流,大草坪边缘黑沉沉的芦苇荡像马匹的鬓毛。
听他们说十二点有烟花。
前方的路水泄不通,她索性走进码头加入人流。
码头热闹如街市,江风夷拍了照片想发给孙见智,相片在对话框上悬浮许久,最后还是没发出去。她收起手机,心想孙见智大概也不会来。
一个卖孔明灯的小摊前挤满了人,二十元一个,可以在飘带上写字。
“梦想成真”她只想得出这一句对自己的祝福,为另一半苦思。
“合家团圆,身体健康?”摊主提议。
旁边的人不耐烦:“快点啦!”
江风夷伸手要取:“算了,就写这么多吧。”
“空一半多难看。”摊主提笔落字,“给你写一个平安喜乐。”
她拿上灯,手里紧紧攥着打火机,好不容易找到空旷的地方。
跳跃的火苗照亮她的笑脸,点燃棉线,灯罩呼啦啦被热的风鼓起来,挣扎着要离开。“去吧。”她松开手,看它带着一半借来的愿望摇摇晃晃飞上天。
灯一走,她忽然觉得冷,挤进人群中一起等烟花。有阿姨和她搭讪,问她是哪里人,给她塞冰凉的沃柑。
接近零点,夜空中慢慢地有了流星似的焰火,耳边欢呼声不断,江风夷在人群中感到难以名状的幸福。直到深夜,和她一起数倒计时的人结伴离开,她又变成一个人。兴意阑珊地走上河堤,才发现共享单车都被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