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未婚妻的新世界
“你怀孕了。”
四个字,像在江望第脑海里撒了一把玻璃珠。她看医生,看医生手里拿的抽血化验报告。医生扫一眼化验单上标注的年龄,眉头皱起来:“还记得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来月经的吗?”
“好像是2月吧,我以为是水土不服。”江望第低下头,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想起自己曾经吃过一次避孕药,“如果怀孕的时候吃了避孕药会影响胎儿吗?”
医生忽然凶起来:“你男朋友呢?”
江望第没有回答她,她感觉医生好像坐在一个电视匣子里,镜头忽远忽近,声音时有时无,和她不是一个空间的人。
“先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这件事你自己解决不了。”
江望第抓过报告单,朝医生点头:“我知道了,我回去跟他们说。”
医生强调:“就在这里打。”
“我回去跟他们说。”江望第恍惚起身,喃喃重复,“我回去说……”
她没回去,只是坐在青花湖公园的石椅子上发呆。成群的骄傲白鹅从她跟前游过,又游回去,这一次没有谁要啄她。
她终于拿起手机给阿鲸打电话,抑制哭腔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像小鸭子叫。阿鲸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也许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她,当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江望第觉得天色都亮了一点。
“你在哪个医院检查的?”他问。
“一医院。”
“没事,不怕。”阿鲸听起来很冷静,“我今天还没时间,明天一早就过来找你,好吗?”
第二天,阿鲸开车带她出门。他说只抽血化验结果不准确,带她去另一家医院再检查。
汽车在39℃的空气里缓慢穿梭,夏天像一个滤镜,把所有色彩都变得鲜艳浓烈。江望第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世界,眼睛里满是惊慌。
她低声说:“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阿鲸没回答,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她问:“你害怕吗?”
“我怕,但我会陪着你,保护你。”
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沉着。
车从江边开过一段路,穿过短隧道,走错了,调头左拐右拐,慢慢地驶入一个僻静的小区里。周围都是粗壮得可怕的棕榈树干,江望第从低矮的车窗使劲向上望也望不见树叶。
“什么医院会开在这里?”
“我爸介绍的,私人医院。”他打开车门,递给江望第一只口罩,“戴上这个吧,等会儿不要说话,我来咨询就好。”他也戴着一只蓝色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江望第被他牵着,瑟缩着,一路穿过园林走到尽头一座楼里,两人立在一楼等电梯。
电梯下到一楼,金属门打开,一阵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出来。江望第看到电梯里站着一个薄薄的女人,鬼魅似的,皮肤黄得像要消失在电梯的黄灯里。
江望第以为自己真的看见鬼了。
女人和她短暂对视,弓着背缓缓走出去,这时目光向下望,才看见她的手捂着肚子,两条腿哆哆嗦嗦站不稳。整个过程一片死寂,江望第却听见了她因疼痛发出的无声嘶吼。
“宝贝,进来吧。”阿鲸不知什么时候站进了电梯里,向她伸出苍白的手。
江望第僵在原地:“你不是带我来检查的,你想骗我来打胎,是吗?”
阿鲸脸色一沉,手向前抓她,她吓得转身就往外跑。
刚才那个女人不知去了哪里,幽暗的小区空荡荡的,江望第一边哭,一边毫无方向地乱跑。没跑几步就被阿鲸追上了,他慌慌张张把她抱在怀里抚慰:“你不要怕,不是流产,只是检查……”
“我不要在这里打胎!”江望第大声哭喊。
“你别喊!”他飞快捂住她的嘴。她已经哭成了一条泡发的咸海带,任由他把她卷着拖走,塞进汽车里。
阿鲸把车开得很快,不知道要去哪里。江望第陷在座位里一言不发。她知道阿鲸在生气,她在想是不是要抢方向盘然后和他一起撞进河里。
江望第生理知识匮乏,但也知道黑诊所流产的可怖。
刚上初中时,和她同住一条街的同学阿豆忽然辍学了,两个月后她死了。江望第和妹妹都很害怕阿豆的鬼魂来纠缠她们,于是在卧室门口挂玉佩辟邪。妈妈知道情况后,面色凝重地把姐妹俩赶到卧室里,看起来有话要说。
妈妈要讲很重要的东西了,也许还很恐怖,江望第和妹妹抱作一团。
妈妈低声说,阿豆不是因为生病才退学,是因为和校外的男人在一起“睡觉”,怀宝宝了。她家里人怕丢人,就把她带去黑诊所流产。
也许是为了震慑姐妹俩,流产的过程被妈妈渲染得非常血腥,说夹子或者手伸进子宫里掏,把宝宝夹碎了,像捏碎豆腐那样,一把一把地抓出来的。因为黑诊所的医疗条件很差,阿豆这一次才真的生病了,又没有人肯带她去医院,她就慢慢地死掉了。
第二江吓哭了,为自己曾经假装“生宝宝”从肚皮上抽出布娃娃感到害怕,她说:“我永远不要生宝宝。”
妈妈连忙说:“我们不怕噢,我们去好医院生,找厉害的医生。你看我要是不生宝宝,怎么会有你们两个小天使呢?”
这一点也没起到安慰,第二江还是哭得喘不上气,江望第捉起衣袖帮她擦掉鼻涕眼泪。
江望第看多了恐怖小说,并不觉得害怕:“我不明白,阿豆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假医生给她下毒了吗?”
妈妈说:“是发炎,知道不?因为小诊所不卫生,细菌跑进阿豆的肚子里,从下面的伤口到肚子里面都开始发炎,她就开始发烧,慢慢死掉的。”
江望第果然猛地缩起脖子。她所了解的发炎也仅限于蛀牙,牙床红肿时,从镜子里看像一块刚切下来的猪淋巴。妈妈见恐吓起了作用,继续警告:“所以你们两个不许在读书的时候谈恋爱,知道吗?”
两个小脑袋诚恳地点头。
“更不许逃课,不许和男孩子睡在一起。”妈妈的食指在她们的鼻尖指点,又指向下体,“要不然就会变成烂西红柿,被全镇人戳着脊梁骨骂。”
最后汽车停在大桥附近的野草地,他们从前幽会的地方。正午炙热的阳光从挡风玻璃晒进来,两个人的脸都一样白惨惨的。
江望第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我不要在黑诊所打胎。”
阿鲸淡淡说:“不是打胎,只是检查,而且那个医生是医院退休的。”
江望第被他激怒:“你在辩解什么?这么小的检查你都让我在那里做,如果真的是打胎呢?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阿鲸又别过脸去不说话了,不屑争辩似的。
她点头:“既然你觉得我累赘,那我们就分手吧,我不要你管。”
阿鲸转过脸来一把拉住了她。江望第才看见他眼眶泛红,脸上有泪痕。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用牙关把泪咬在眼眶中的:“你走了我怎么活?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她的眼泪也刷地流下来:“那你说怎么办?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告诉我爸妈了。”
那是江望第最不愿意走的一条路,她能想象到那条漫长道路的两旁站满冷嘲热讽指指点点的人,爸爸就站在人群里随声附和,妈妈和她一起受辱。可是至少妈妈会陪着她。
阿鲸知道告诉她爸妈意味着什么,他相信那些穷人会为了钱打上门来,把这件事弄得天下皆知。
“端午,你先冷静。”他唤着他对她的昵称,“我从来没说要让你打胎。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因为他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可是……”
“你等等。”阿鲸匆匆下车,走向草地里。
江望第也跟下车,站在路旁看他。六月的天色湛蓝,耳边风声呼啸,她的白裙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朵风铃花。阿鲸穿的是白衬衫,千纸鹤似的在草地里摇摇摆摆。
“你在干嘛?”她大声喊。
“等我一下!”他回答。
白云匆匆,她的爱人乘风而归,手里有一束碎野花。风把他的刘海吹开,露出一额头的汗。他拉着江望第穿过草地,向河岸靠近。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但还是不敢确定地追问:“你在瞎搞什么……”
前方是坡,下不去了,阿鲸才停下来,在草地的最高处单膝下跪,献给她鲜花。
她捧过花,眉头皱着,嘴角却忍不住笑。
“江望第,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鲸虔诚地把掌心那枚草编的戒指供奉在指尖。那是一枚缠绕的狗尾草,有毛茸茸的装饰,带着他手心里的汗。
她在他下跪的那一刻猜到了他要求婚,可当他真正说出口时,她还是被那种幸福震撼得起鸡皮疙瘩,忘了要回答他。他又问了一遍:“江望第,你愿意嫁给我吗?”
“江望第,你愿意嫁给我吗?”
“江望第,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不停地问,她哭着点头,跪下去和他抱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江望第从婚纱想到婴儿车的颜色。天上有积雨云遮住太阳,那太好了,没人会被晒伤;路边有孩子摔了一跤,那太好了,他正在学会走路。成为未婚妻的新世界没有烦恼。
但烦恼很快找到了她:“你爸妈会接受我吗?”
“那是我的责任。”阿鲸看她一眼,“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的。”
她感到安定,又从他语言里读出来仿佛让他们接受她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似的,江望第的卑微被提醒起来,渐渐觉得惆怅。她望向窗外,心想如果真的走投无路,至少还有郑伯劳答应借给她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