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月亮
除去落地灯,丁闻易的房子里有十二盏灯,巧妙的数字。江风夷坐在一大桌自助冷食后的沙发上,仰面望着蜂巢状的硕大银色吸顶灯,红酒顺着食道滚下去。
耳边的声音很复杂,她从冷盘前驻足的人那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有一个人赚大钱了,但不光彩,大家都很敬佩他,带一点点嫉妒。
偶尔有人和她打招呼,其中一半人叫不出她的名字。对这里的人而言,她关于护理和犯罪的知识荣幸地等于知道如何建造一所航空母舰的知识,即无价值。
“怎么样?开心吗?”丁闻易不知从哪个人堆里冒了出来。
“开心啊,很多好吃的。”
丁闻易在她身旁坐下,吻了她一下,指向一个被簇拥的老人:“那个穿灰色西装的叔叔,他就是老院长,我叫他任叔叔,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带你去认识一下。”
江风夷不想巴结任何人,但她掩饰了自己的为难,跟着丁闻易朝那个看不清的光辉形象前进。
短短几十米的路,她在煎熬中反复质问这个社会为什么要歧视不喜交际的人。她只想回房间和猫待在一起。
丁闻易对朋友间攀比伴侣容貌与财富的行为百般不耻,但也承认自己多少想被同僚投以艳羡的目光。他自信地认为江风夷才貌超群别具一格。
江风夷心照不宣地配合他的幻想,满面春风说:“你就是传说中的任叔叔呀?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我还说不知道谁那么好运能遇到闻易这样的好男人——”任院长看向丁闻易,抓可乐的手伸出一个湿指头指着他,“现在一看,倒是你小子高攀了!”
原来只看一眼,说一句话就能看出谁高攀了谁。江风夷认真地在心里擡杠,脸上笑出眼尾纹,嘴角也觉得僵硬:“任叔叔过奖了,其实是我好运气。”
“小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护工。”
“护士吗?”
“不是,是护工。”
任院长显然还在等些什么。
她熟稔地补充:“我是槐北医科大护理专业毕业的,做护工大概三年了。”
任院长顿了顿,笑说:“小江姑娘,气质很好,不卑不亢,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职业选择也很有魄力。你和闻易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丁闻易中途被朋友叫走了。
江风夷的目光没抓回他,她笑着将眼睛转回任院长身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她总有一种在和郑伯劳做戏的错觉。
“我是派驻一医院的时候和闻易认识的,我们互相帮助了对方很多,算是日久生情吧。”
任院长点头:“护工行业缺口很大啊,尤其短缺你这样的高素质护理人才,我们国家的职业教育任重而道远。”
“我十分赞同。”江风夷闷了一口红酒,忍不住开始较真,“从我个人经历来看,这个缺口的根源在于我们的社会对这个职业的看法失之偏颇,所以投身护工的人才少,而这种微妙的歧视又影响了看护人和被看护人的心态,造成恶性——”
“老顽童!”一个出众的声音传来。
人们一齐望向那扇门,艾良穿着白色晚礼服,如女主角般穿过人们的赞叹,一路奔向任院长,撒娇地抱住他。任院长哈哈大笑:“小艾丫头来啦,我正和闻易的女朋友聊天呢!”
艾良朝任院长翻了个善意的白眼,手搭在江风夷肩上,朝她亲昵地皱鼻子:“经济啊,社会啊,他肯定把你烦死了吧!”
“倒不烦。”江风夷莞尔。
“小可怜虫。”艾良捏一下她的脸,“任叔叔,上次你不是说要建一个基金会吗?我爸爸最近正好……”
江风夷淹没在她和任院长的对话里,朝空气说了句“我去拿酒”,准备离开。不料艾良听见了,转过脸来拍了一下她的肩:“快找你的同龄人嗨去,任叔叔这种老古板只有我能跟他同频率了。”
江风夷咬着后槽牙,略略点头。
她离开人群,看见丁闻易立在中央空调的控制器前发呆。
“你在干嘛?”
“艾良穿裙子,叫我把温度调高一点……”他面露难色,“可是温度太高的话,吃的就容易坏。”
“就这?你大爷的还要纠结?!”江风夷意外地爆了粗口。
丁闻易吓了一跳:“你喝多了?”
她伸手替丁闻易扣下保护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躲进了卫生间。
是嫉恨吧。她恨自己拧巴,不能像艾良那样如鱼得水。
厕所洁白宁静,但空气里弥散着并不悦人的氨气味道,她坐在马桶盖上按了几次冲水,朝地板喷清新剂,听门外有人敲了几次门,然后是丁闻易隐约的声音:“去那边的卫生间吧。”
“小江,开门谈一谈吗?还是你闹肚子了?”丁闻易在外头问。
她对镜打量完自己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呢子西裤,拉开门:“没事了,以后再说吧。”
丁闻易也赞同这个方案。两人肩并肩,施施然走出去,像两只天鹅游进它们的队伍当中。
夜半人群散去,疲惫的一对主人靠在残羹和冷透的冷炙前发呆。
“不收拾了,明天请阿姨来打扫。”丁闻易说着,伸手搂住江风夷,“任叔叔今天一直和我夸你。”
“夸我什么?”
“说你的美丽与众不同,是月亮,在繁星里显得耀眼又冷清。”
“那你听了受用吗?”她转过脸注视他。
丁闻易扑哧一声笑了:“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我不觉得。难道我不好看吗?”她是伪笑着的,用笑做诱饵,在心中观望丁闻易的见解。
“301闹鬼和竹林擒凶的经历非常精彩,但是你讲故事的时候,他偷偷问我,怕不怕降不住你……他没看到你万分之一的勇气和智慧,却把你的比作月亮,你不觉得是一种……怎么说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她自然知道要怎么说。弱化一个人的血肉与人性,去强调其作为一个自然天体的观赏性,看似夸赞,其实更像一种目的不纯的诡辩。
但她不肯定丁闻易,只莞尔一笑:“是啊,月亮是月亮,人是人。用月球形容都比月亮好听。”
丁闻易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提到月亮,更多时候会有感情投射,文学这么一形容,又是圣洁又是光辉的;而月球是一种天体,有作用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用直径周长这么一描述,听起来很客观中肯。不过我也就和你这么说,往外说就像自以为是地擡杠。”
十二盏灯只剩一盏,江风夷和丁闻易的秉烛夜谈比聚会时间更长,也更轻松,他们有时激烈辩论,最后总会回归惺惺相惜。就在这一夜要圆满结束时,江风夷想起一件事:“你今天为什么没告诉我艾良会来?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丁闻易笑了:“因为艾良不是什么特殊的人,只是和他们一样的朋友,所以我没必要特地告诉你。”
江风夷故意做出跋扈的样子,叉着腰不乐意。
丁闻易反问她:“你想我怎么做?”
她理直气壮说:“不知道!”
丁闻易说:“那你的好朋友孙见智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这样算扯平吗?”
“孙见智怎么你了?”
“我希望你能开始新生活,跟过去和解,多关注自己。”丁闻易忽然又从桌上拿过酒,朝干涸的杯子里倒了一些,心虚似的。
江风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和孙见智不只是事主和警察的关系,她是我朋友。”
丁闻易连闷了几口酒:“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是……你看孙见智的眼神很花痴,我会吃醋。”
“也就是说……”江风夷也起身倒酒,“你同意把你和艾良的关系,类比我对孙见智犯花痴的关系,是这样的吗?”
丁闻易忽然从背后拢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搂。她跌坐在他怀抱里,酒撒了两人一身。“就你牙尖嘴利。”他嗔着,咬一下她的耳垂。
她回头吻他,双唇在他新长的胡茬上游移,含含糊糊道:“可是我不觉得我‘以前的生活’需要改变……我一直在这里,为什么非要分‘以前’和‘未来’?”
丁闻易的身体僵了一下。
江风夷睁开眼,看到丁闻易也睁着眼,再接吻似乎很奇怪。
“我会和艾良保持距离,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丁闻易说,“但她今天真的不是针对你,她是为她爸爸办基金会的事拉拢关系。”
“我知道。”江风夷知道艾良有她的意图,她只懊悔自己竟然没有立即反击。她反思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却变得自卑了。
“我也会和孙见智保持距离。”她补充道。
深夜,那盏银色的蜂巢也熄灭了,卧室里一盏微灯默默地强撑着眼皮守夜。江风夷有些生床,睁着眼看浮动的窗帘影子。春日过半,夜也越来越暖,盖着冬被觉得热,掀开了又生冷,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丁闻易已经做过一场小梦,模模糊糊睁开眼:“怎么了?”
“睡不着。”
他抱住她呓语:“……明天还要去玩呢。”
明天是周日,原本丁闻易约好了带江风夷去见他儿时的好朋友,大家一起去度假村玩。
“明天我有些不想去,你自己去好吗?”江风夷说。
丁闻易清醒了:“怎么了?”
“我感觉融入不了你们的圈子。”
“怎么会呢?”他摸亮床头灯,撑起身子看她,“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而且你很博学呀,你看今天聚会,大家都很喜欢你。”
江风夷对着天花板笑:“他们喜欢的是你,不是我。人微而言轻,如果我不是你女朋友,他们谁会认真听我说话,和我交朋友?”
丁闻易皱起眉:“你把我朋友说得好不堪。”
她突然就恼了:“你敢说他们绝不会因为我的职业看轻我吗?”
丁闻易松开了围住她的手,抓过枕头靠在一旁:“我知道你讨厌今天晚上的这种聚会,其实我也不喜欢,但是这是我职业规划里很重要的一环,我得遵守这个圈子里的规则。但是明天的聚会不一样呀,明天那些朋友有几个你也见过的,都是我的高中同学或者好朋友,大家都是年轻人,思想观念也很包容……”
“可我不想去,又怕你失望。”
“我没事,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可是你一个人待着不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丁闻易打了个呵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问题解决了,我们睡觉吧,别想那么多。”
她感到如释重负:“谢谢你理解我。”
灯又熄了。
她还是睡不着,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孙见智的话,一会儿是任院长的反问“护士吗?”,一会儿是那盏又冷又硬的银色主灯。
丁闻易听见她忽快忽慢的呼吸,向前蹭,把她拢进怀里。他只穿短T恤,皮肤的气息带着温度,像精神的安抚巾,她缩进他宽厚的臂弯里,融入他的形状,向平静温暖的梦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