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光明书店
孙见智跟李禾约好了去701看看。李禾骑着电单车姗姗来迟,见面就问:“克星不在家啊?”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孙见智笑道。
“有她在好玩儿嘛。”李禾脱下外套,“联系上当年的门卫了,他说印象里江望第男朋友开的是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但是车牌登记的那个册子早弄丢了。”
孙见智:“他有车?那门卫记得车主的身份吗?”
李禾撇着嘴摇头:“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怕不是间谍。”
孙见智动身往前走,一边说:“你说,在07年的槐北,有新车开的大学生是什么家庭?”
李禾笑道:“我上大学骑的还是我爸的破电驴……这么一说,车未必是他的啊。”
孙见智皱起眉:“医科大学周围公共交通很方便啊,医学生课业又重,没那么多时间玩乐,所以车可以有,但没必要。而且阿鲸第一为人低调隐忍,第二自尊心很强,亲情淡薄,也不会主动要求开家里的车,我倒是觉得这车更像是别人给他的一种补偿。”
“你说郑伯劳那五十万?”
“郑伯劳最后没出那笔钱。可能是他爸妈给买的,而且是离开家庭独自发达的那个。”
李禾听着,掏出手机写备忘,一边说:“回头我去医科大碰碰运气,如果真有这样的学生,老师同学肯定印象深刻。”
孙见智点头:“是,我也还在找江望第的住院记录。夏蓉提供的名字找得怎么样了?”
李禾摇头:“有一半都是花名。”
两人一路聊着,701到了。
孙见智敲了几下门,说明来意,就倚在墙边朝李禾道:“来了几次了,都没开门,也不知道是不在家还是见不得人。”
话音刚落,门开了,只有女主人在家。“哎哟,还是找人的事吗?我说了好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把两人请进门,给他们倒热水,“我们来住的时候这房子都没人住了。”
孙见智笑笑:“打扰您了。冒昧问一下,佟纳川为什么不和你们来往了?”
“这我哪儿知道,人家现在是外国人了。”她又把水果篮推给两人,“你们吃水果呀。”
孙见智说:“我能看看这房子吗?”
“您随便看。”她说着,跟在孙见智身后。
房屋是三室两厅,明亮通透,即便是在十几年前,租金也不是两个学生能承担得起的。卫生间干湿分离,淋浴间有褪色的老人扶手,底下是座大浴缸,看品牌也是十几年前的,孙见智弯下腰看缝隙。
“当初你们是怎么搬进来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当时大婶搬去法国了,后来不是人去世了吗?纳川,就是我表姑子,也没时间来看看房子,我们就心想着过来帮帮忙打理打理,那都是北京奥运会的时候了。房子里没人住,租客早就搬走了。我们正好没地方住,跟纳川商量完就住进来了。”
孙见智回头看她:“你们住进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女人讪讪摇头。
孙见智:“那有发现什么比较特别的生活用品吗?”
她想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消毒水味道挺重的,然后从角落里找出来一些没开封的那个针——注射器,口服液什么的,我估计是大婶她们之前用的,也没多想。不过冰箱里很多吃的,看起来很贵,我也没敢吃……”
他们其实吃了不少。
她说着忽然有些害怕:“警察同志,这房子不会不干净吧?”
孙见智笑了一笑:“干不干净,您当时亲眼所见,应该比我们清楚的。”
女人道:“阿婶这个人特别爱干净,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这里面一尘不染的,尤其是浴室,像新的一样。”
孙见智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借口上厕所,又折回去仔细看了一圈浴室,拍了照片,最后和主人交待几句就走了。
室外阳光普照,一走出小楼,李禾就问:“你觉得有问题吗?”
孙见智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再看李禾:“说不定案发现场就是那个卫生间。”
李禾撇撇嘴:“你可真会吓人。”
4单元楼上,江风夷爬在厨房的窗户边向下偷看,孙见智跟李禾正在底下聊天。像小时候写作业时听见楼下有伙伴的玩闹声,江风夷心里痒得难受。孙见智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忽然做出要擡头往上望的动作,把她吓得躲了回去。
幸好没被看到。江风夷拍了拍胸口,从切菜台上爬下去。
“她偷看什么呢?”李禾问。
“好奇吧。”孙见智正觉得好笑,想起上次不欢而散,心像踩空似的踉跄一下。
两人一路走出小区,孙见智朝街对面望了一眼,立定了。那间一直关门的书店开门了,里面正在解体,“光明书店”四个字被竖着靠在墙边,一个店主模样的人蹲在地上用塑料绳打包书籍。
“你先回去吧,我过去那边看看。”孙见智朝李禾说。
“跟案子有关?”
“星期天。”孙见智强调道,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把你拉出来已经是压榨劳动力了。”
“反正我自己在家闲得发慌。”李禾跟着她走。
孙见智边走边说,这家书店有过辉煌的时候,许予华的遗物里有不少书都是在这家书店买的,巧的是孙见智小时候也在这里买过书。她从公文包里掏出那本《欲望号街车》:“她买的,我最近在读。”
书本的扉页有书店的盖章,许予华手写了购买日期:2007年6月20日。
店主认得许予华:“许老师啊,她以前经常来买文创品给学生做奖励,很好的人……要是还活着,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惜了。”
再看江望第的照片,店主摇头:“没印象了。”
店主忙于处理书店,像在为一个比他巨大许多倍的生命体送终,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他没能想起更多关于她们的故事,孙见智和李禾在浮尘中待了一会儿,买了几本书就离开了。
2007年6月20日这一天很热,许予华推着婴儿车在书店游荡,书店有空调,上学日的午后安静而空旷。她停下来,伸手取书架上的《欲望号街车》。
戴鸭舌帽的女孩从她身旁经过时,轻轻挪了一下挡住道路的婴儿车。
许予华看她一眼,没太在意,后来又看到她在教辅书前驻足,就起了疑心,一个看起来未满十八的孕妇拿起了一本高考真题本——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句子,也许只是帮别人买的,许予华想着,向另一排书架走去。
许予华本来想多嘴去问问的,但最近朋友燕子劝过她,让她少管闲事。燕子说,这世界已经不是仗义的世界,你太仗义了,会吃亏。她常说这样的怪话。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语文老师,过于相信课文,许予华习得书本上许多美好的品德,连看别人受苦都觉得残忍。比如最近,她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方如芋她丈夫是一个可怖的异类。
等到结账时,女孩排在她跟前,裸露的胳膊上有浅浅的淤青,像是被手掌掐出来的。
简直是老天爷要许予华插手似的。
“一共是43元。”书店老板说。
这家店铺凭学生证可以打八折。许予华侧过身子偷看,女孩的钱包里夹着一张学生证,照片上的人就是她自己,她的手扫过学生证,直接拿了钱。
她拿上一塑料袋的书匆匆走了,许予华愣了一下,推着婴儿车追出去,连叫了几声女孩都没听见似的,她只好伸出手去拍她的肩。
对方吓了一大跳,从头发底下摘出耳机,转过身不解地望着她。
“你好。”许予华其实也没想好怎么开口,用她教师的一贯语气问,“同学,你是怀孕了吗?”
“你有事吗?”她皱着眉。
“我叫许予华,住在对面这个小区的……”许予指了一下马路对面的星光花园,“你也住这里吗?”
女孩转身就走,甩下一声“神经病”的低骂。
许予华悻悻半天,才想起手里拿的书还没结账,又折回去买单。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和赵平原说起这件事:“我总觉得她是被迫的,我当时也太急了口不择言,你说她是不是把我当人贩子了?”
赵平原两眼盯着电视:“可能是吧。”
自从上次大吵了一架后,他们之间一直是这种不咸不淡的状态。为了方如芋的事,赵平原甚至还口不择言地形容许予华“狠毒”“自私”。
许予华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才恍然想起他们的感情已经不复从前,她因为眼前的新闻、碗碟、夏季的闷热过于平常,一时间忘了自己的丈夫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爱人。
她想和他一样冷淡,苦于不喜欢看新闻,于是翻开新买的书,一边看一边懒洋洋地吃。
婴儿房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声,小满睡醒了。
“小满醒了。”赵平原说。
“对,我听见了。”许予华仍旧盯着书。嘴里的菜索然无味,她也还是慢慢咀嚼着。
赵平原在这场无声的对抗中败下阵来,起身去抱孩子。“小宝贝是不是饿了呀。”他把孩子抱在手里哄了一会儿,递给许予华,“找漂亮妈妈喝捏捏啦。”
“冲奶粉吧。”她一改过去的温柔。
他又抱着孩子去到饮水机旁,对着满是育婴用品的柜子站了一会儿:“怎么有两罐不一样的?”
“绿色那个是我的,粉的是孩子的。”
“奶瓶在哪里?”
“在消毒器里,第三层,你往下扣一下就开了。”
赵平原那头没动静,片刻,他又把孩子抱回来:“你帮我抱一会儿,我冲奶粉。”
她头也不擡:“你放婴儿床吧,我平时都这么做的。”
赵平原把小满放回小床里,孩子立刻哭了。他提着两只空手望向客厅里的妻子,而她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他只好走出去冲奶粉,磕磕绊绊地,一瓶奶粉冲好了,他忽然冲到许予华跟前:“你吃好了吗?”
“怎么说?”她放下筷子。
“你是故意的吗?拿孩子来惩罚我?”
“我没听懂。”
“你在生我的气。”赵平原把奶瓶磕在饭桌上,婴儿房里凄厉的哭声搅得他心烦意乱,“所以就不管孩子,你看我狼狈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吗?”
她眼圈红了:“我不应该生气吗?你认为这是一种惩罚?这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每天都要做的事,请问那时候你在干什么?请问又是谁在惩罚我?”
“我说让我家里人来照顾孩子,你又不乐意。”
“你家里人?你是指你那个起早贪黑杀鱼的大哥?还是你那个有腰椎病的大嫂?还是那个被你气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爸爸?!”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赵平原突然急了,嗓门高起来,又被一声更高亢嘹亮的婴儿啼哭压下去,“我都说了我只是看那些东西,我从来没做过,这是心理疾病你知道吗?我没伤害过任何人,我可以向你发誓,以后我再也不会碰那些东西,你还要我怎样才满意?”
“平原。”她咬紧后槽牙,眼泪刷的落下来,“我们还是离婚吧,我接受不了。”
赵平原盯着她看了片刻,也落泪了:“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离不开你。”
又是一样的说辞。他怕的只是她向外宣扬他的不堪吧,只要她不离婚,就还和他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她连嘲讽都懒得,不作声了,低头继续吃饭,把瓷盘子里的豆角一节节送进口中,嘴角沾了半粒白米饭,用食指按着抿进嘴唇里,仍旧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要把牙齿也磨碎似的。
“不管了,你爱怎样怎样。”赵平原硬邦邦扔下这句话,抓起车钥匙出门了。
婴儿的啼哭变成啜泣,好像呛到了,也许是在打嗝,许予华扔下碗筷过去抱孩子。房子里闷闷的,她望着窗户外遥远而深沉的茄子色天空,感到一阵悲凉。
天台上的风很凉爽,江望第坐在角落处的一把折叠椅上听歌,膝盖上夹着一管花露水。
隔壁天台的铁门打开了,昏暗中她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随着隐隐的啜泣声,她慢慢地走向天台最边缘。
江望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开灯或者大喊一声“别跳”,又怕吓着对方。
最后她决定爬过去,把那人往回拉。爬到一半的时候,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办法很蠢,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还是像头野猪一样莽撞地奔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跳!”
许予华吓得叫起来。江望第也吓得半死,手硬是没松开。
“你干什么?!”许予华抱紧孩子。
“你不能跳楼。”江望第说。
“我没想跳楼。”
江望第没松手,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她的神态。许予华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没想跳楼,你先松开我。”江望第松手了。许予华走过去打开天台的灯,黄澄澄的光照亮两个人的脸,她们互相认出了对方。江望第愣了一下:“你住这里?”
“我住这里呀。”许予华笑着,“怎么这么巧。”
江望第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你哭,以为你要跳楼……”
许予华展开手心的纸:“风大,我擤鼻涕。”
两人都笑了。
江望第身手敏捷地爬回去,搬来她的折叠椅,两人一起坐在晾衣绳下聊天。许予华才知道她男朋友也还是学生。她担忧地说:“你不告诉父母怎么行,以后孩子出生,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江望第低头看拖鞋,她的脚趾甲又长了,最近剪起来竟然觉得很累。
转念一想,她并不是一个人应付:“阿鲸会帮我的,他之前还帮我剪脚趾甲呢。”
许予华看着她,像看着从前的自己,怜爱道:“爱情是流动的。”
江望第笑了一下,低声唱道:“不由人的,何必激动着要理由……”
“你光会唱,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呀。”江望第摇头晃脑,“她喜欢他,他离开她,她领悟了他是会变心的。”
许予华说:“你领悟了吗?”
江望第笑:“他又没离开我,所以还没领悟。”
天越来越黑,许予华的心越来越沉,她有好几次想要劝江望第不要生下那个孩子,可当望见自己怀里小满熟睡的脸时,又没办法说出口。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那个阿鲸真如她所说的那么美好。
她们聊婴儿的习性,聊江望第的成绩,聊学校里截然不同的几种学生,一直到夜露降临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