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软禁
雨来得毫无预兆,炙烤了许多天的地面被打湿,飘扬起泥土的气息。江望第倚在窗边看雨,肚子已经明显鼓起来了。
她不喜欢自己鼓着肚子的模样,有时候看到孩子在肚皮下动还会觉得惊悚,它太像一个有生命的瘤了。有时候她也为这个生命将要面临这个复杂的世界而感到心神不宁。
阿鲸总是说一切都会好的。她也相信一切都会好,也许是因为她只有这一个选择。
那把通往楼下的钥匙被阿鲸拿走了,她只能向上走,去天台透气,终日期盼下午四点钟或者晚上八点钟,一个是和许予华上天台透气的时间,一个是阿鲸会来的时间。阿鲸会带很多食物来,有她爱吃的烧卤,不爱吃的瘦肉,还有一些从前没见过的东西。他用呵护的语气说,想要什么他买就好,她不能下楼,免得出意外影响到胎儿。
人们为这场久旱的雨欢呼,江望第希望雨不要下得太大,她知道雨天阿鲸不会来。而许予华也很多天没出现,今天她上楼,只看见小满的小衣服小袜子晾在2单元的天台上。
小满的衣服……她换上防滑的拖鞋,带上伞,慢吞吞向楼上走,一出门,先看见自己刻在天台护墙上的名字,她觉得有些扎眼。
小满的衣服在风中飘摇,有一件挣脱了衣架,直向空中飞,没一会儿就不见了。江望第放下伞,垫着椅子笨拙地攀上护墙。许予华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挂在护墙上,吓得大叫起来:“别动!你要干嘛?!”
雨水刮进眼里,江望第睁开发涩的眼睛看她:“收衣服!”
“别动!快去躲雨!”许予华把衣服一股脑卷了抱在怀里,“我等会儿去找你,你帮我开门啊。”
“你得从天台这里爬过来!”江望第喊道。
“为什么?”
“前面锁门了……我把钥匙弄丢了。”
“好好,你先去躲雨。”
许予华把衣服晾回家,又从天台爬到4单元,衣服全打湿了。
两人匆匆忙忙回家,江望第把毛巾和外套拿给她:“小满不在家吗?”
“送回外婆家了。”
“你和你老公,关系好些了吗?”
“好什么,都确定离婚了,现在还在扯皮,什么丑陋的样子都撕出来给对方看了。”许予华的产假只到九月,她最近都在为开学做准备,一晃眼,江望第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大起来了。她问:“该买的东西,你都买好了吗?”
江望第问:“什么东西?”
“生孩子要买的东西呀。”
“阿鲸说他来买。”江望第低下头,瞥向桌面,那一盘水果的果皮黯淡无光。
敏感如许予华,很快就知道江望第在艰苦维护着她和阿鲸捆绑在一起的自尊,她故作强势说:“他又没生过孩子,他懂什么!不管怎么样,他买是他的,我帮你也买一些,双管齐下嘛。”
江望第担心她花太多钱,小心翼翼问:“你要买什么?”
许予华说:“婴儿用品我就不操心了,给你买些卫生巾啊,内裤啊,还有补身体的。”
江望第:“卫生巾和内裤很好买吧?”
许予华苦笑一下:“你生了孩子就懂了,下水管道一塌糊涂。”
江望第没怎么听懂,也没追问,她最近都不太提得起精神。
许予华坐了一会儿,看她家里很脏,帮江望第先清理出一个干净的卧室,后来实在累了,扫把一收,就任由外头邋遢去了。心想反正最后也还是要脏的。她知道怀孕的苦楚,说粗俗一些,连擦腚都难,哪里还顾得上搞卫生。
厨房传出抽油烟机的嗡嗡声,咸香味困在雨天的屋子里。没想到江望第还会做菜,许予华从厨房门口探头看。
珐琅锅里炖着白色的菌菇和赭红的腊排骨,江望第的小手泡在盆里洗白菜,菜叶子映得满盆水绿,那双手白得发青,和菜杆子一个颜色。前阵子看见江望第,她还和她手边的番茄一样红扑扑的。
“你缺营养呀,要多吃鸡蛋多吃肉。”许予华说。
“这不有肉嘛!”江望第笑起来,“饭马上就好了,你去看电视吧。”
许予华转出去,把房子各处都转了一遍,心想这房子比自己家大了一大半。转到冰箱跟前,想帮江望第整理冰箱里发霉的食物,她打开冰箱门,像打开一个有钱人的肚子。
保鲜层有秃黄油和芝士,咬了一口的黑巧克力,一些只在超市进口水果区见过的果实,蔬菜却只剩一颗圆白菜和一个番茄。她拉开底下的冷冻层,几乎都是预处理的食材,认得清的有牛排和冻在盐水里的大虾。
江望第捧着菜出门的时候,许予华脸色变了,端坐在沙发上,好像随时准备训斥她。
“你怎么了?”江望第笑嘻嘻问。
“我问你个问题,那扇门是不是阿鲸锁起来的?他多久才来一次?”
“有两把钥匙,他一把我一把,我的弄掉了。”
“你还撒谎?他家那么有钱,为什么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待产?拿钱去请个保姆也好啊。”
“他家里人还不知道我怀孕了。”江望第低下头。
“什么?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许予华正生气,顾不上整理说出口的话,“是为了钱吗?”
她的话伤到了江望第,十七岁的女孩还不明白纯粹地追求“爱情”在成年人听来很傻。江望第立刻哭了,嘴巴像鸭子那样一扁,薄眼皮兜不住泪珠,一颗追着一颗往下掉。
“你哭什么?”许予华愣了一下。
“如果我有钱,你还会这样问我吗?”江望第想不明白,“一个本来就有钱的人如果为了更多钱和另一个人结合,是爱情,像我这样的人爱上阿鲸,一定是拜金,对吗?”
许予华沉默片刻,坐下来打开桌上的菜,一边盛汤,一边淡淡地说:“别矫情了。如果你真是为了钱,我只会觉得情有可原;如果是爱他,那我真想把这碗汤泼在你头上。”
“为什么?”江望第的泪止住了,于凄迷中凝望她。
“爱情之所以稀少,是因为它是两个人的事,绝对忠贞,绝对无私。问题就在于它要求两个人,你又怎么能确定对方绝对忠贞呢?所以有些人对爱情感到疲倦,更愿意追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很俗对吧?这就是现实。”许予华把汤碗递给她,“快喝,温度正好。”
许予华心里清楚,她毕竟不是江望第的亲属,无权干涉她的任何选择。
江望第听懂了许予华的话。
第二天雨停,阿鲸再来时,她忍不住问他:“你真的爱我吗?”
得知许予华来过,他夺走江望第大门的钥匙,在屋子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你爱我吗?”江望第执着地追问。
“我不是不让你出门,而是那样太危险了。这房子也是我爸托人找的,你知道我骗他说我在这里考研吗?如果被我爸的同事知道,我们就完蛋了!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江望第转过脸看他,轻轻叹息:“知道了,以后不去就是了。”
“我真的受够这种提心吊胆生活了。”他躺倒在床上,闭着眼流泪。
她以为自己的心变得很硬了,但还是看不得他的眼泪。她笨拙地爬到床上,拭去他的眼泪,轻声说:“予华姐是我在槐北唯一的朋友,我真的很孤独。”
阿鲸抱着她哭,把头埋进她的胸膛里呜咽不止。
昨天的暴雨过了,太阳还没回归,即使窗帘全拉开,室内还是一片昏黑。江望第轻拍他的背,问他:“如果真的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结束这种生活呢?”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最开始承诺和她脱离各自的家庭建立新的家庭,后来又承诺娶她,要带她见他的父母。
“我爱你。”他从她怀里挣出来,把身子撑在她上方,刚哭过的眼睛望着她。
江望第嘴角抽动一下,伸手揉脸掩饰住笑意,仍旧用严肃的语调问他:“那你打算怎么爱我?把我关起来吗?”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咬着牙,眼里一阵阵泛上泪来,“可是我爸妈……如果我现在提,他们一定接受不了,他们会打死我的……他们理解不了我,只会拼命地逼我成为他们心里那个优秀的孩子……”
江望第的脸不受控地皱起来,像婴儿将要啼哭前的挣扎,但始终没哭。她没办法苛责阿鲸,因为她完全能体会到同样的痛苦,他们是同一种孩子。只要一想到爸妈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她就感觉肚子里有荆棘在疯长。
“那我们怎么办才好呢?”她问。
“我们可以逃。”他拉着她坐起来,把她的双手捧在自己手里,“像最开始那样,我们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我们可以建立新的家,再也不回去。”
可他最开始的计划里并没有孩子。
阿鲸匆匆拿过他的钱包,翻开夹子,把所有的银行卡都一股脑撒在床上。他向江望第一张张报告卡里的余额,用纸条写下每个银行的密码,要把他的所有财富都交给她保管。
“你放心,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是可以租一段时间的房。”他眸子里有火光,“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们也可以组成自己的家庭,我可以辍学打工。”
江望第把卡装回钱包,重重拍在他手里:“我有钱,我需要的是你陪在我身边。”
她知道她不能让阿鲸辍学打工。她也有几分怀疑自己被一步步引进狭窄的死胡同里,再也回不了身了。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离开,而她独自抚养孩子。
夜深,他又要回去了。
江望第倚在门边看他换鞋。淡黄的灯光照在阿鲸脸上,他变得有些陌生。等他走后,她才发现她的那把钥匙没被还回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竟然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不动声色诱骗她把手机交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