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医学生
许多个周日过去,到这一个周日下午,在百无聊赖的神游中,江风夷发现自己像野生动物被驯化了。她和丁闻易坐在河岸边的遮阳天幕下,对面是丁闻易的发小陆平和他女友,两对人围着一桌茶。
她记得自己以前很讨厌这类聚会,现在茶很香,水果也甜,牛肉干也从未如此津津有味。
四月天的水凉如玉,风柔软温暖像婴儿的呼吸。陆平很开朗健谈,似乎每个男生都有这样一个胖子朋友。
他们聊少年时代。一只蝉被捉到了,丁闻易这个心肠软的放走了它;把遥控玩具车的车厢塞满火柴炮,开进废弃的鬼屋;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佳佳长了水痘,她暗恋丁闻易——陆平的嘴有时候也会停下来嚼牛肉干,吧嗒吧嗒响。
说完从前,讲现在。陆平不时提起他创办的户外公司,免不了吹嘘自己如何白手起家,如何玩转极限运动……倒是丁闻易一直话很少。
江风夷听着,不时跟着笑。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机械玩具,被对方的笑触发,就会跟着笑,其实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没有灵魂的塑料和金属。
大概陆平的女友也觉得笑肌疲劳,渐渐地不笑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美容院有急事。”
她走后,陆平高大敦实的身子往后一靠,朝丁闻易洋洋得意:“Debbie是露咪的主理人。”
“什么?”丁闻易侧着耳朵。
“你这个直男没听过也正常。”陆平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晒成小麦色的脸庞神采奕奕,“小江肯定知道,中文名叫露咪的一家连锁美容院。”
遑论什么露咪,江风夷从没走进过任何一家美容院,护肤品也只有一瓶乳液。
她只好陪笑:“看来我也是大老粗了。”
“怎么会。”陆平自嘲起来,“说真的,你和闻易一看就是读书人,哪里能跟我这种俗人比。”
江风夷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是笑了笑,气氛忽然就微妙起来,三人一起沉默,像被卷进一张相框里的风景照。
陆平低头回他朋友的消息,丁闻易看茶,江风夷不觉得尴尬,默默打量着陆平。
他的短发根根直立,脱去了始祖鸟的夹克外套,里面还是始祖鸟的T恤,速干材料紧紧包裹他微胖的胸脯和腹部,目光向下打量,腿细,徒步鞋上沾着草屑,两只脚散漫地向两侧八字开去。其实不像丁闻易会交的朋友。
“看什么呢?”陆平说。
“地上有蚂蚱。”江风夷笑了一下。
丁闻易起身,手扶在江风夷肩上:“有点热,我去那边买点冷饮,你们喝什么?”
“矿泉水。”江风夷说。
“我喝可乐。”陆平拍拍肚皮。
丁闻易走了,陆平盯着他小跑离开的背影,一副猴子刚学会说人话跃跃欲试却未被点名,所以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江风夷干脆点破了。
陆平激动地说:“闻易以前在我们小区是远近闻名的男神,那时候女孩子都巴着他,他倒好,一个都不喜欢,把我们这些歪瓜裂枣羡慕得要死,我就一直在想,他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
江风夷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他妻子。”
陆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宣布一个死人听了都要起立鼓掌的好消息:“他说他想和你结婚。”
“是嘛。”江风夷转过脸去凝视那头槐树下擦汗的丁闻易,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
她没想过要结婚。但如果是丁闻易,如果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见他,摘下他头发里落的花,和他牵手去看往后每一年的焰火,似乎结婚也很不错。
陆平望着她,他们正好在一棵开花的萍婆树下,他想起林徽因的四月天,云烟软风,燕子的呢喃,细雨或流星,全用来形容她的生动都还不够,此时她就是四月本身,就连嘴唇干涸起皱都是水墨画的美丽皴染。
她转回身来,撞上陆平的眼神:“你怎么了?”
陆平用油腻的语调说:“我能明白闻易为什么会喜欢你。真心悦纳一个人的时候,身上会散发一种超越皮囊的神性,很美丽。”
江风夷没怎么听懂,以为他还在说刚才的话题:“你的出厂数据现在是看不出了,不过就目前这样,也不算歪瓜裂枣吧。”
陆平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就别安慰我了,有丁闻易在的地方,什么男人都是歪瓜裂枣。我们小丁不止有皮囊,还有智慧,15岁就考上医科大的,全国都没几个吧?”
因为条件反射,江风夷脸上挂起笑,但笑意很快消失了:“他不是在国外念的大学吗?”
“他在槐北医科大读了几年,之后才出国的。”
江风夷又朝丁闻易的方向看了一眼:“槐北医科大吗?读了几年?”
陆平见她变脸,笑容也淡了:“对啊,时间……大概就是06还是07年左右出国的吧,他没跟你说吗?可能就是不想炫耀吧,他最看不起爱炫耀的人,比如我这种……”
丁闻易回来了,湿漉漉的矿泉水瓶子从他怀里滚落,白T恤上留下几个湿印,他转过一旁去抖水珠,问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说你小时候的事。”江风夷从桌上拿起一片牛肉干,“陆平带的这个牛肉干很好吃,回头你帮我问他要链接。”
“不用回头,我加你吧。”陆平掏出手机。
丁闻易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不再追问。
傍晚日头偏西,他们也要散了。陆平把东西都收进驮包,说下次再会,具体到四方街二巷的精酿酒吧和棉纺厂对面的大排档,而丁闻易的回答总是“听起来不错”“看时间吧”。
他们朝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开。
江风夷和丁闻易并肩从草坪上走过,沉默着。晚风吹散满池金鳞,到大桥阴影处都被暗流悉数卷去。
“你在想什么?”丁闻易他搂住江风夷,手掌给她裸露的胳膊带来一阵陌生的暖意。
“我在想,你今天得奇怪,好像有点不自在?”
“我没有不自在吧?”丁闻易有些惊讶,又笑了笑,“你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好像有一点。”
“也许是太久不见,所以期待太高。人不可能一成不变,可能我们在各自的时间线立互相变成了对方不会交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自省:“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愧疚了。他很早就出去混,当然有他自己一套处世的办法,我这么说显得很不近人情,而且今天出来玩的东西都是他张罗。”
“也有一点。”江风夷伸手抱住他的腰,换了话题,“今晚去你家过夜,好不好?”
“你在刁难我,明知道明天是周一。”
“那好吧。”她作出失落的表情。
丁闻易横在她跟前,一团抱住她,吃吃笑说:“我是说今晚吃外卖吧?节省时间。”
江风夷仰起脸笑,双臂扣着他结实的腰,有一种牙根发狠的感觉,像捏婴儿脸颊一样克制着不让自己掐下去。
夜晚浴室里的流水哗啦啦响起的时候,江风夷脱掉鞋,赤脚走进丁闻易的书房。
那张槐北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其它学籍证书一起摆在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她翻出来看,底下夹着一张班级合影,丁闻易穿白大褂,面庞清瘦,酷似姐姐曾经喜欢过的每一个男孩。
看到照片颤动,她才知道自己手抖。
照片和证书塞回去,一只只抽屉摸下去,翻出来看,一直找到上锁的那一只。钥匙也许在附近,她用指甲盖挑着最底层那一排书本的缝隙,总是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一回头又没有。
最底下的书脊磨白了,带一圈毛边,目光扫过去,看见一排整齐的尼采和叔本华,黑压压的字像蚂蚁密密麻麻潜入她的发根。也许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恨自己误把砒霜做胭脂,在嘴唇上不知疲倦地涂,涂到生疮呕血,还对着镜子扮爱情的洋娃娃。
“你在找什么?”丁闻易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
“找书看。”她背对着他眨眼,摊薄眼眶里的湿泪。
“那个柜子的钥匙在那只蓝色的笔筒里,里面有我小时候的藏书,你可以看看。”
这个意外的回答使她茫然,积蓄的猜忌、嗔恨在一声干雷后轻飘飘散了,还回来一片碧空如洗。她突然泄了气,仓促地应一声“哦”。
“把拖鞋穿上呀,小心着凉……”他擦着头发走去卧室,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
她站起来,倚在门边向卧室望。里面没开大灯,微弱的氛围灯仿佛要把黑暗向更深处引。
她问:“今天陆平说你以前在槐北医科大上过学,为什么没和我说过?”
“他嘴真碎啊……我跟别人也不怎么提。”他的话音里带着笑,“读了几年,发现自己不是学医的料子,又跑去国外上学,说起来丢人,被我老师骂了很久……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看到你的毕业照了。”
“是不是很青涩?”他从卧室出来,毛巾搭在赤裸结实的肩上,笑嘻嘻圈住她的腰,闷头往她脖颈间吻。
像一阵轻微的电流闪过,她缩了一下:“还没洗澡呢。”
“快去,我帮你拿衣服。”
浴室里还有他留下的闷热水汽。
防雾的镜子清晰照出胸前的斑,她的目光向上打量,跨过下垂的嘴角,泪沟,看见一对空洞迷茫的眼睛。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担心自己的棱角会伤害自己因棱角锋利才吸引来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