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去北大桥追赶落日
陆平开的公司在大学城附近的写字楼,29层。江风夷跟着导航来到大楼下,朝上看了一眼,走到一楼大堂的排椅上等待。
中午11点半过后,电梯厅陆陆续续有人往外走。一直等到第一批下楼吃饭的人潮折返,陆平才逆着流从里面走出来。江风夷远远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到商业街。
陆平没吃午饭,径直拐进了一家烘焙店。江风夷从那排货架的另一侧走进去。
“小江?”陆平喊道。
江风夷转过脸来,佯装惊诧:“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公司就在附近。”陆平咧嘴一笑,把手里的面包放回货架,“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闻易呢?”
“我今天休息,到处转转。”
两人互相看着,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发出干笑声。
“你吃饭了吗?”陆平问。
“吃了,想到这里买点甜食,去那边咖啡厅坐坐,你要一起吗?”江风夷朝门外指了一下。门外是一爿倒闭的商铺。
“可以啊,我正好犯困。”陆平探头探脑向外看。
江风夷领着他在街道上胡乱走,所幸附近确实有一家星巴克。
两人走进去。陆平点了一杯美式,江风夷舌根漫起对冰牛奶的渴望,嘴巴还是和他选了一样的东西。
上一次侃侃而谈的陆平今天忽然无话。两人干坐了一会儿。“闻易今天没空吗?”陆平主动开口。
“是啊,他上班,没你这么自由自在。”
陆平赶忙摇头:“人家是要做院长的人,我这就是混个温饱,哪敢相提并论。”
江风夷笑起来:“你要是老这么说场面话,我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见她笑,陆平悻悻放松了几分。两人聊几句星巴克和瑞幸,沉默片刻,又聊一会儿街上的人流,陆平试图摆弄一番他对此地的商业分析,她没太回应,只好又迎来一阵尴尬的沉默。
“丁闻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呢?”江风夷问。
“老丁这个人,人家说三岁看老,你知道吧?从小我们就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陆平笑答。
江风夷注视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陆平闷了一口咖啡,咂嘴:“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这么说吧,你这辈子跟了他,他是永远不会辜负你的。”
她莞尔一笑:“我不是怕他辜负我,只是想从另一个……不那么完美的角度了解一下他。”
“是应该了解。”嘴上这么说,陆平连喝了几口咖啡也没憋出几个字来。
就在江风夷以为陆平要为朋友捍卫到底的时候,陆平还是开口了:“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比较轴。他当年放弃学医,其实就是因为他爸爸是医生,后来遇到了一些事,他觉得当医生没用,所以才改学管理的。”
“是什么事?”江风夷皱起眉。
“他爸的事,他没和你和说吗?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他爸爸被患者袭击去世了,应该就是那时候埋下的种子。”
江风夷用片刻沉默消化了这则新消息,回到话题里:“这跟轴有什么关系?”
陆平被问得语塞,片刻才说:“一些性格的转变吧……大家都劝他别放弃学医,但他还是做了,旁人的意见他很少听得进去。”
江风夷点点头。
陆平:“哦,对了,我想起一件比较具体的事……我,佳佳,还有闻易小时候一起玩,我年龄比他们大一点,算是大哥吧。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挑担子卖桃酥的小贩,有个乞丐跟他讨钱,小贩不给,乞丐纠缠,小贩就对那个乞丐又撵又骂,我和佳佳都觉得乞丐可怜,一起计划报复那个小贩。
但是闻易觉得我们这么做对小贩不公平,其实他是对的……可小孩子哪想什么公不公平,他拼命阻拦我们,我和佳佳骂他冷血……之后我们俩挣脱出去,偷了小贩几袋桃酥想拿去给乞丐,但是天黑了,乞丐也不见了,佳佳因为这件事跟闻易绝交,怄气了很久。”
江风夷不置可否,笑着问:“那后来呢,他们和好了吧?我听说佳佳是闻易的初恋。”
“当然了。闻易说到做到,他真就几个月没和我们说话,后来我们去找他,他要求我们道歉才肯和好。不就道歉嘛,我就劝佳佳跟我一起道歉,之后我们就又和好了。”陆平有几分感慨,“中学之后,他们越走越近,佳佳对闻易的看法也渐渐改变,我就开始被排除在外了……”
陆平深深记得那扇十字框架的玻璃窗,窗外是柔嫩的柿子树叶,抚在玻璃上,一整个夏天都绿莹莹的。他在窗下写作业,草稿本上写满吴述佳的名字。
上学的时间冗长而沉闷,日复一日的闹铃声像卷尺盒,日复一日抽出困倦,又卷回去。
陆平去第三组找佳佳,想约她和闻易放学后一起骑车去打电玩。
像夜晚悄悄磨掉的牙齿,默默伸长的头发,佳佳的成长在陆平的察觉之外,她穿着一样的校服,用和过去一样柔和的嘴唇说着极为陌生的话:“我讨厌打电玩,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很幼稚。”
陆平耳朵发烫:“那你今晚要做什么?看书吗?”
佳佳说:“闻易说带我去北大桥追赶落日。”
追赶落日。夸父吗?多么新鲜又装腔的游戏。
但是一开始去打电玩也是丁闻易先起的头,怎么今天换他提出来就变得幼稚了呢?
“那闻易有叫我去吗?”陆平问。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知道闻易没有叫他。
佳佳点头:“我可以问问他。”
陆平弯腰帮她把松散的白鞋带系好,起身笑着说:“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上课铃响了。陆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他们三人一起买的橡胶手环用小刀割断。
傍晚,陆平骑车要回家,佳佳和闻易并肩从远处走来。佳佳喊陆平的名字,他装作没听见。两人走近了,丁闻易问:“你刚才发什么脾气呢?陆大少爷。”
陆平鼓着嘴不理人。
丁闻易推搡他一下:“干嘛呢?装什么酷?”
“我装酷?最爱装酷的人是你吧?!”陆平忽然发起狠来,双手反推回去,把丁闻易推倒在地。
丁闻易立刻还手了,两个人打起来。佳佳用力拽开陆平:“陆平,你再发疯我就跟你绝交!”
陆平忽然把心里话吼了出来:“你们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
佳佳愣住了。丁闻易很看不起他,冷笑着说:“没错,我就是欺负你,你哭啊。”
陆平憋住他的眼泪,骑上自行车独自回家。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和他们结伴回家,一路上都很安静。
当他骑车经过槐江大桥时,看见血色的太阳离自己很近很近,圆圆地挂在商厦上,后面的天空却一片灰白,没有沾染半分它的颜色。陆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看得呆了,他兴奋地回头想分享这一刻,可他身后没有伙伴,只有在桥上举着相机的市民。
他讪讪转回头继续看太阳,只见它慢悠悠地向城市里跌。
就算是世界末日,如果能做目睹地球覆灭那一刻的人,也算死而无憾。他骑车奋力去追,闯过许多红灯,被车流围追堵截,终于在一座商场附近丢失了太阳。天还没全黑,商场却开灯了。
陆平汗涔涔地停在路边,想起丁闻易的“追赶落日”,忽然间泪流满面。
即使到了而立之年,讲起那段过往,陆平还是眼眶泛红。
他双手抹了一把脸,自嘲地笑笑:“就是这样,思想的距离比年龄更远,我掉队了。我们从初中开始渐行渐远,不过也正常,有才华有野心的人总是会无意识地精神霸凌别人……而他自己根本没发现。不止对我这样,后来他考上大学,突然就疏远了佳佳,佳佳找我哭过几次,就这样吧……不了了之,再之后他出国,就更没联系了。”
江风夷同意他说的——太聪明的人有时会无意识地精神霸凌别人。
但她没陷进陆平庞大的情绪里,她平静地问:“佳佳找你哭诉,主要都说了什么?”
陆平无奈地笑了笑:“她说闻易有喜欢的人了……这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年轻人。”
江风夷:“她叫什么名字?”
陆平:“吴述佳。”
江风夷说:“不是她,我是说闻易后来的女朋友。”
“我其实没见过,听佳佳说好像是他网友,那时候我和他已经没那么亲近了。”
她的心悬起来,拿过咖啡喝了一口:“闻易具体是什么时候出国的?你还记得清吗?”
陆平把他的咖啡也一饮而尽,嘴里含着一块冰回想过去:“2007年,应该是秋天……没错,那时候我家窗外的柿子刚熟,我们每年都会一起摘柿子,那年他没和我摘。”
塑料杯和冰块一起重归透明,江风夷的手指沾满水珠,太阳穴上有根筋突突跳着,从头颅一直颤栗到浑身的血液里。
陆平看一眼手表,笑道:“辛苦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伤春悲秋的话,我得回去了,否则被员工看见,又要吐槽我摸鱼。”
他走了。
江风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掏出手机给孙见智打电话。她似乎在忙,电话铃响了很久,每响一次江风夷的勇气就退缩一分。
直到孙见智终于接电话:“刚才在忙,怎么了?”
“……没什么。”江风夷闭上眼睛,她还是胆怯了,“就是想问你,我姐的病历查到了吗?”
“还在等回复。”
“噢,辛苦你了。我有点忙,先挂了。”江风夷匆匆挂断电话,起身往外走。
外头变天了,嗅得到飞蚁的腥味,初夏沉重的雨慢慢地要跌破乌黑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