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逃出语言陷阱
一只耳朵贴在301的门上听了一会儿,门被捂热一小块,里面静悄悄的。江风夷还留在房子里,正面对那扇白板发呆。
挂在一旁的日历本上写有丁闻易的日程,按照记录,张阿婆出事那天他自称去上班了,下班后径直回家吃饭,似乎没有异常表现。江风夷低下头,把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移出手机黑名单,拨打他的电话。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也没人接。
她握着手机,回忆自己童年写到句号处的情形,一个圆圈装满一段空白茫然的时光。
没有姐姐的家是一个缺角的杯子,还在的人小心翼翼沿着完好的杯口喝水,还是会冷不丁地被它割伤。爸爸不肯提姐姐,妈妈去槐北后,连这个缺角的杯子也被束之高阁。
江风夷一直相信姐姐会回家。
当年亲戚给姐妹俩的红包她还替姐姐收着,只花自己那一个;第二年,亲戚们都默契地只给江风夷一份大红包,她还是把钱细分成两份,留给姐姐一份;第三年往后,江风夷收到的红包就真真切切只有给她自己的那一份了。人们忘了江望第。
而爸爸,唤江凤仪“小宝贝”的爸爸,当时的江风夷对他恨不起来,他做的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因为他是“爸爸”得以被原谅。
直到她撞见他卧室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爸爸说:“凤仪,这是李阿姨。”
爸爸对那个女人说:“这是凤仪,我女儿,我最宠她了。”
江风夷感到恐惧,向来乖巧的她像被姐姐附身,对那个女人尖叫:“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妈妈的房间!”
爸爸扬起手打了她一巴掌,像过去打姐姐那样。江风夷大哭着躲起来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骂江风夷是废物,骂着骂着又哭了,说等攒够钱了带她去槐北上学,和姐姐团聚。
她最后也没等到妈妈来接她。
301的灯光全都熄灭,江风夷拖着脚步慢吞吞下楼。
“哎,小江!”有人喊她。
一转头,赵崇山正坐在榕树下,身旁有几个居民。像被唤住的猫,江风夷警惕地望着他。
赵崇山说:“房子,你还租吗?”
她说:“还租。”
赵崇山不说话了,榕树下几个人默默目送她离开。
丁闻易先到家的。江风夷推开门,透过木屏风的缝隙看到他正坐在客厅玩手机,身上的白衬衫还没脱掉。而丁闻易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听见她换鞋的动静,但没听见她说话,于是转头看她,只见她一直立在那儿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呢?”丁闻易说,“不是说去图书馆吗,怎么待到这么晚。”
“看书看入迷了。”江风夷笑着走过去,“我问你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星期二都做了什么事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快说嘛。”她笑起来。
“我上班呀?然后下班回家。”
“我要听细节,流水账的那种。”
丁闻易照做了。说他那一天如何上班,回忆他的午餐,下午又如何回家……
江风夷说:“我看书的时候学到一个有趣的技巧,就是一个人如果撒谎的话,他只能顺着说,而没办法倒着说这件事。你倒着说给我听听。”
他无奈地笑着摇头,但还是配合她玩游戏:他那天晚上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要上班。睡前的几个小时里,他打游戏,散步,吃晚饭……
他的流水账里没有星光花园,也没有长文路。
“我撒谎了吗?夏洛克。”丁闻易问。
“大概是没有吧。”江风夷往沙发里栽,“对了,今天星光花园的房东跟我说,我楼上有人去世了。”
“去世了?我认识吗?”
“星光花园的老保安,不过你应该不认识的,被人害死了。”她观察着他的反应。
“被害?”他皱起眉。
“对。”她点点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听说是被自己的儿子弄死的,因为卖房子的事,老人捂着房本不让卖。但对外说是误食了什么药导致中毒的。”
“啊?”丁闻易顿了片刻,“这也……真是可怜,他没有其他亲人吗?他们能接受?”
“没有。”江风夷摇头,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翻,“我以前和她关系还不错,有一次她说怕鬼,还想叫我去陪她过夜。”
“是女的啊?”丁闻易打断她。
他一步步成功逃出了她设下的语言陷阱。她应一声“嗯”,从竖立的书本上方看他。他似乎还沉浸在惊讶里。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想他是有感而发还是推演过正确答案?
他们两人互相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对方。
丁闻易:“你最近好像总是在测试我有没有撒谎?为什么?”
江风夷怪笑一声:“怕你劈腿吧。”
丁闻易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们的爱情从春风野火到偃旗息鼓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他在几秒钟里追根溯源,猛地想起凤梨罐头过期的那一天:“自从上次见了陆平你就变得很奇怪,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怕他告诉我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丁闻易沉下脸。
江风夷害怕丁闻易的在乎,恍恍惚惚觉得他是爱她的,又怀疑这种爱只是一种补偿,同时更怕这不是爱,只是一种引诱她的闪着美丽火花的引信。
她说:“你爸爸不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为什么骗我?”
“是陆平告诉你的吗?还是你翻了我的箱子?”
“什么箱子?”她警惕起来。
“没什么。”他垂下眼皮,“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接受不了,我爸救死扶伤只落个那样的结果,每次别人问起来,我都解释得很痛苦……这种感觉难道你不明白吗?不管他们是出于猎奇,还是真的同情,结果都一样只会让你觉得难受。”
她怔了一下,因为匪夷所思而变得有些恼怒:“这是什么烂理由?这就是你一直推着我向前走的原因吗?”
他擡起眼睛看她:“你什么意思?”
“给自己的创伤编一个温和的版本,只要不去想,就可以骗自己说事情没发生过。不管是你爸爸还是谁,让过去的人彻底过去,只要你还喘气,就万事大吉吗?”
“我没有忘记我爸爸,我只是选择不恨那个人。我也没有推着你向前走,我只是想让你平静。”
“我怎么可能平静?”江风夷脸色涨得通红,“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每天苦大仇深,可是我平静不了,丁闻易,杀害你爸爸的人现在还在牢里活着,你真的平静得下来吗?!”
丁闻易阴沉着脸打断她:“你姐的事和我爸爸的事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你没必要这样攻击人。”
她忍不住冷笑:“为什么不一样?你的创伤更高贵吗?”
“你真的想听吗?”
“你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的选吗?”
“我爸的死是别人造成的,你姐姐就算死了,也是被你爸妈逼上绝路的。这些年你拼命找她,只不过因为你是你爸妈的乖宝贝,你在替他们愧疚。除非你姐姐回来,你才能心安理得回到你被宝贝的状态——”丁闻易冷静地辩论着,看到她眼圈红了,他停止了反击,“我们别再吵了,好吗?”
江风夷还想反驳他,但一下子想不到辩词。桌上的手机适时响了,她抓起手机朝阳台走去。
“哎,凤仪啊,你吃饭了吗?”江连云打开扬声器,刚洗过的湿手在裤腿上反复地擦,“我这边刚忙完,之前太吵了,没听见你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动画片的声音和孩子清脆敞亮的笑声,江风夷嗅到沐浴液的香味,仿佛看见名为“新海诚动画风”的滤镜套进那所房子里。
“想问一下我妈的事情。”她残忍地终结了他们的欢愉。
电话那头断电似的安静了一秒钟,江连云的声音矮下去:“怎么了?”
“那时候她去世,你有没有去帮她整理遗物?”
江连云感到一阵烦躁,关掉扬声器,拿起手机:“你想干什么?特地挑了今天来恶心我吗?”
江风夷不解地推算日期,今天并不是他的生日。“我没那个意思,不管是什么日子,祝你快乐。”她平静地说。
是江连云和他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但他没有提醒她。
江风夷问:“你还记得江望第吗?”
这个名字击穿了江连云,他沉默着。
她说:“所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弄清楚真相。你有没有在那里找到和姐姐有关的东西?”
江连云脑袋里乱嗡嗡响了一阵,说:“看到过一个纸箱,里面有找你姐姐的传单,好像还有她男朋友的信息吧。”
“叫什么名字?”
“我不太记得了。”江连云耳根发热,“其实那阵子你妈给我打过电话,说可能找到望第的男朋友了,让我去槐北跟她一起找他,我有点忙,就没有去。”他不再往下说,心存侥幸地缄默了。
江风夷口腔里的那颗蛀牙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去。那阵子他正忙着和新认识的女人欢天喜地地探索新世界。
“姓丁吗?是丁闻易吗?”江风夷每个字都像摔出来似的果断。
“……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应该是三个字的。”
“那些东西还在吗?”
“对不起,凤仪,当时那些关于你姐‘男朋友’的东西让我觉得很生气……我都扔了,连同你妈妈的。”当年回槐北,他只带了一台看起来很新的电磁炉,其余的由房东处置。
江连云还想说话,但电话被对面挂断了。
江风夷的精神在悬崖之上摇摇欲坠,她向后找到藤椅,颓然坐下去。
房子里没动静,丁闻易似乎下楼了。底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那一段灰暗的时光重新飘落在她身上,像一片密封的塑料膜慢慢裹紧她。
抛开别的不谈,他方才的那番话确实戳中了她的痛处。如果不是妈妈的死亡惊醒了她,如果妈妈带着她和爸爸一起生活下去,是否她也会和他们一样慢慢忘记姐姐,继续做乖宝贝呢?她不能再往下想。
房门重新发出响动,不一会儿,丁闻易的脚步声慢慢来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你。”他俯身搂住江风夷,把脸埋在她肩上用力地呼吸。
“没什么,我不也说了很伤人的话吗。”她回头吻他,朝他笑。
他回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你饿了吧?我下楼买了云吞,还有一盒烧鹅,不吃就凉了。”
她故意说:“我姐姐也爱吃烧鹅。”
“如果你找到她,可以带她来吃这一家店的,梅子酱很好吃。”他牵起她的手,两人翩跹着回到灯光明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