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东路跨院里的冯洛仪等来的却是失望:“他不来了?”
他怎么就不来了呢?昨夜,明明……她还记得他在她耳边温柔说的话,为她拭去眼泪,将她拥在怀里。
一次又一次,两个人像是要融为一体。
怎地今晚,他就不来了?
“我问了,长川也不晓得。”照香把一个匣子放在榻几上,“但说翰林买了东西给姨娘。姨娘看看。”
“姨娘”这个称呼今天一天听了好些次了,但直到了天黑,依然没有听习惯。
每次入耳,都有一种难言的不适感。
如果沦落到别的什么人家,给别的什么人做妾为婢,可能也就认了,不会了。可偏偏这里是沈家,那个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她的,都归了别人。
每听到一次旁人称呼她“姨娘”,便生生剜一次心。
照香把匣子推到冯洛仪面前:“姨娘快看看,是什么?”
冯洛仪依言打开了匣子,解开里层包裹的绸缎,入眼的是一只白玉镯。雕作双股绞缠,纤秀雅致,莹润美丽。
十分适合她。
照香赞叹,扶起她的手腕,帮她戴上。纤细又白皙的手腕配上皎洁白玉镯,相应生辉,灯光下实在好看。
照香趁机软语道:“你瞧,他虽过不来,可心里有你呢。只是翰林也才新婚,若就夜夜都在你这里,怕是大人、夫人要责备翰林的。”
别挂那脸了,谁天天的想看一脸怨相。
冯洛仪抚摸着新镯子,想着昨夜的温情。今早分开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有留恋的是不是?是吧。
但听到照香的话,又失落:“好久没有见到过夫人了。”
沈夫人以前多么喜欢她啊。
她曾经陪着母亲和沈夫人一同去寺庙里,她写的诗沈夫人那么喜欢,看她的目光里都带着喜爱。
后来沈夫人看她的目光里也是带着怜悯和不忍的。但后来她就不出现了。有事,都是秦妈妈出面传达。
如今,她做了沈缇的妾室,再没有资格往沈夫人跟前去了。虽然大家同住在一座宅邸里,但可能几年都见不到沈夫人一面。
大宅门,便是如此。
你知道每个人都在那里,但隔着一重重的墙。身份越高,墙越少。身份越低,墙越多。
照香拽出手帕给冯洛仪拭泪:“可别再哭了。倒是敷也敷不下去,不好看。”
昨天冯洛仪上午哭,照香用凉水投了帕子给她敷眼睛,又用白煮蛋滚眼睛,折腾一下午,到了晚间才保住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没让沈缇过来看到一对哭肿的眼泡。
“我说点扎心的话,姨娘听了别生气。”照香说,“今日咱们都见过少夫人了。果真如姨娘猜的,生得是极美的。”
“又那么爱笑。姨娘想想,换了你是男人,你是愿意亲近那个爱笑的,还是愿意来见这个爱哭的?”
“一回两回或许还行,次数多了,翰林没耐心了,可怎么办?”
的确是很扎心的话。
冯洛仪早就猜到沈缇将要娶的女子一定会美貌,但真见到还心凉了一下。
小殷氏纤秾合度,明艳清丽,实在是个美人。
更重要的是,她眉眼舒展,笑靥明媚,一看就是在极舒心的环境中长大的。叫人看了喜欢。
当然了,谁不喜欢眼睛常有笑意的人呢。
冯洛仪其实这两年都不太爱照镜子。
那眉间的愁云惨淡、眼中的抑郁自伤,便自己看了都难受。
照香并不十分得冯洛仪的心,但她说出来的话常常很现实,能惊醒她。
冯洛仪摩挲腕上玉镯,沉默良久。
忽然擡起脸,对照香一笑。
照香呆住,随即大喜拊掌:“对对对,就是这样。”
冯洛仪也是美人,她肯破颜为笑的时候,美貌也不输人。
照香喜道:“姨娘可还记得,从前沈夫人便跟咱们夫人说,可喜你的笑模样。你看看这多好,等下,我拿镜子给你。”
照香去取了靶镜来与她照。
冯洛仪对镜而笑。虽撑的时间不长,但她也得承认,的确是笑的时候更好看。
以后,就得这样违心地笑吗?
冯洛仪把靶镜扣在榻几上,闭上了眼睛。
照香的笑便僵住。
运了运气,把靶镜收走,轻声道:“姨娘早点睡吧。明早,还要给少夫人请安的。”
她转身,余光瞥见冯洛仪骤然握紧的拳头,嘴角扯了扯。
沈缇做了个梦,很绮丽。
他有他今夜不去冯洛仪那里的原因,也跟殷莳沟通清楚了。
但这些都不能改变殷莳说的是对的——年轻男女初试云雨,怎能不食髓知味。
梦里都是昨夜,那些早就懂的东西终于亲身尝试。红被锦浪,吟哦啜泣,唇舍纠缠。
叫人失神。
擡眼,是冯洛仪的面孔。惹人怜爱。
吻下去,再擡眼,那面孔变了,好像不是冯洛仪了。
是谁?
清晨沈缇醒来,感到迷茫困惑。一睁眼,梦中种种便飞速忘记。只记得是绮梦一场,十分靡丽。
他侧头看了看床里,殷莳面冲里侧卧着。薄薄的春被搭在她身上,随着腰线塌陷下去,起伏动人。
他也不是第一次比她先醒了。但今天,她离他很远。
昨夜,她睡得很靠里,他睡得很靠外。这是与前几日的情况比较而言。他们两个,都刻意地与对方尽量拉开了些距离。
沈缇转回头面孔朝上望着帐顶,醒神。
上一次跟表姐见面时什么时候的时呢?是一年前。
是的,才短短一年,从十七岁到十八岁而已,沈缇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和殷莳三击掌约定了作假夫妻,已经觉得那时候太天真幼稚了。
他起身离去。
昨天说话太久,睡得晚了,殷莳今天醒得也晚些。
洗漱完,问婢女们:“翰林呢?”
葵儿说:“好像在院子里打拳。”
咦?
殷莳到次间榻上推开了窗。沈缇果然在院中打拳。
所以腹肌没有天生的,还是靠练。
他穿着裤子,但上身只穿中衣。在晨光里,浑身都有劲,年轻的气息蓬勃四射。
殷莳撑在窗框上看了一会儿,
沈缇练完,收式。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手巾,边擦汗边朝正房走。
走到廊下,殷莳隔着窗户问他:“你练的是什么?五禽戏吗?”
“是啊。”
“我瞧着就像。”
“家塾里教的,都要练的。大哥也学过,他回怀溪之后,有没有坚持晨练?”
“没有。”殷莳笑道,“母亲跟我们念叨过,大哥刚从京城回去,到童子试前,都装模作样地打拳呢。后来他中了秀才,就不练了。荒废了。”
“啧。”沈缇点评,“大哥缺点恒心。”
“说话注意点。”殷莳提醒他,“那是你大舅兄也是大表兄。”
“弟之过。”沈缇虚心受教。
殷莳一乐。
沈缇把手巾还给婢女,接过递过来的外衫往身上披,问殷莳:“姐姐那些花如何了?我看中了青瓷盆的那株小桃红,想摆到书房里去。”
殷莳道:“你看中搬走就行。”
又想起来,这等贵公子怎会自己搬重物,嘱咐他:“别叫长川搬,那个有点沉的,我怕他半路摔了。”
沈缇点头:“好,回头我叫别人来。”
两个人一起用了早饭。年轻,食欲都很好。
这时候婢女进来禀报:“姨娘来给少夫人请安。”
殷莳顿住,还忘了请安这件事了。
也不能怪她,她在殷家好几年没给长辈请过安了,成亲之后才又开始给沈夫人请安。
而她自己,还有点没适应有别人要给她请安。
“知道了,让她稍等一下。”她说。
婢女退出去,殷莳征询沈缇的意见:“请安这个事,我看没必要。以后就不用了吧。”
沈缇的筷子和眉眼凝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和一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在东林寺里或者殷家,殷缇与他商量未来取消冯洛仪给“少夫人”请安这件事,那个时候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
但现在,他竟犹豫了一瞬。
“还是娶我好吧。”殷莳道,“你当初闹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若是别人,你想免了她辛苦请安,别人一句‘于礼不合’就能堵死你。尤其是你,最爱讲究这些东西。”
“当初你临回去的时候,让长川来嘱咐我牢记初心,不负约定。我可没有忘。”
“我来这儿,就是来帮你照顾她的。”
初心。
有那初心的时候,还没有一个真实的“少夫人”,没有一个真实的“妻子”。虽然沈缇一直都知道,必须尊重妻子,但终究那时候“妻子”只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特定的人。
和一个空的概念相比,凄戚而柔弱的冯洛仪更令人怜悯,他自然会站在她那一边。
沈缇嘴唇动动,却看到殷莳举着筷子,微微歪头看他。
晨光照得她脸颊饱满,眼眸晶莹。她嘴巴里还有食物,微微咀嚼,腮肉轻颤。她就那样看着他,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她真的没有忘记初心。
“好。”沈缇垂眸,又擡起,“姐姐去与她说吧。”
殷莳不太雅地翻了个白眼。
“你去说。”她端起粥碗,轻轻吹凉。
沈缇诧异:“姐姐去,不是更好吗?”
如此,冯洛仪肯定会感激殷莳,知道殷莳是个大度的正室,她会放下心来。
殷莳不需要敲开沈缇的脑袋都知道他这直男逻辑是怎么想的。
“我不需要。”她说,“我有正室的身份,我不需要施恩冯氏,好让她感激我。”
“冯氏也不需要我。我已经占了正室的身份,我要是再施恩于她,只会让她在我面前更擡不起头来。她只会更难受。”
“她需要的是你。”
“只有你给她的,她才能有安全感。”
“你去吧。”
最终还是沈缇去了。
他走出正房,看到冯洛仪袅袅立于晨光里,庭院中。双手叠在腰间,螓首微垂。
前天夜里的回忆都唤醒了。
他与她的亲密无间。
表姐说的对,冯洛仪本来才是居于正房里接受妾室请安的那个。如今,没有主母允许,她只能侯在庭院里听唤。
沈缇的心刹那软了。
他和殷莳的这段婚姻,原本就是为了冯洛仪而缔结的。
殷莳是愿意保护和照顾冯洛仪的。
沈缇走下台阶:“洛娘。”
冯洛仪在阶下等着殷莳的召唤,忽闻此声,擡头。
沈缇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迸射出了喜悦,她的脸上展开了笑容:“沈郎。”
两年半了,沈缇第一次看到冯洛仪脸上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姐姐说的对,她需要的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他。